72、有人自杀有人哭

这红斑怎么看着,这么像是过敏呢?珍卿来不及多想,赶紧问佣人,四小姐喝得什么毒。

佣人把两个棕色玻璃瓶子,拿过来给珍卿看。

珍卿看上面写的都是外文,说明性的文字,她没有完全看懂,大约就是说能安缓神经,是能够帮助睡眠的药。

珍卿看捂肚子叫疼的陆/四姐,她要是真喝了两瓶安眠药,为什么还是醒着的呢?

这时候,秦管家说盐水弄好了,珍卿过去试盐水的温度:“怎么这么烫呢?”

秦管家也是发慌:“不是给四小姐喝吗?弄的是开水啊?”

珍卿只说一句:“用盐水给她催吐的,哪能用开水!赶快从洗手间的水管里放水,用洋皂搓出皂水,给四姐灌进去给她催吐。”

老妈子们又是一阵乱,搓好了一盆肥皂水,由两个老妈子,按住陆/四姐不叫乱动,秦管家就一杯杯给她灌肥皂水。

陆/四姐一点反抗不得,等灌了有两杯肥皂水,她就嗷呜嗷呜直要吐,她自己挣脱束缚,头赶紧往床下扎,哇哇啦啦地大吐起来。

秦管家赶紧拿过搪瓷盆子,给陆/四姐接着呕吐物。

陆/四姐吐了好一会儿,跟濒死之鱼一样地,捂着胸口要死不活,虚虚地喘着气。

她这种状态,再配着她身上可怖的红斑,简直像个将死之人一样。

可恨今天除了珍卿在家,竟然连吴大嫂也不在——她跑到牌友家里打牌去了。后面住的亲戚那里,也管不上什么用。

不管是不是吃的安眠药,这肯定是没吐干净的。

珍卿要秦管家继续灌肥皂水,伤胃不伤胃地,要先放在一边,肯定是要先救命啊。

这一系列急救活动,断断续续地,施展了约有二十多分钟。

二十多分钟以后,珍卿终于把吴二姐盼回来,一看吴二姐是带着药箱回来,珍卿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儿。

吴二姐勉强还算镇静,等看过四姐身上的红斑,听听她的心音,看看她的瞳孔,吴二姐彻底放松下来。

珍卿适才紧张得不行,这一会就蹲在床边,发着呆缓一缓神。

这一会儿镇定下来,她闻着这房间里,怎么这么大的酒气呢?

珍卿鼻子嗅来嗅去的,发现陆/四姐那一盆呕吐物,除了复杂的臭味外,还有明显的酒精味儿。

刚才神经太紧绷,竟然没有顾得上这酒精味儿。

珍卿见床头柜没合紧,顺手打开抽屉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一瓶横放的洋酒,上面写着jennesseewiskey——准确地说,只剩下半瓶酒了。

吴二姐看到气得只咬牙,杵着□□姐的脑门,恨恨地说:“你个蠢得升天的东西!自作自受,严重酒精过敏,斑疹这么严重,弄不好全身留疤。”

珍卿看看这瓶威士忌,又抬头看像个鱼一样,不时吐泡泡的丑八怪陆/四姐,简直是无语之极。

想闹个自杀让别人后悔莫及,却只有胆子喝四十来度的洋酒。

有能耐你真喝药啊,要不要给你介绍一点名声在外的特效药啊。

珍卿这一阵的心情,真的跟坐过山车似的,在□□姐身上,浪费了太多感情,太不值得了。

珍卿正想着有机会,要把陆/四姐暴捶一顿,陆三哥也寒着脸进来了。

他看珍卿蹲在床边,拿着酒瓶子发呆,小小的人像是吓着了,就让胖妈把她带下去休息。

珍卿心神消耗太大。

她真的怕陆/四姐有好歹,二姐、三哥还有后妈都要伤心,她是担了一肚子的心。

珍卿回到房间的时候,萧老先生还在等她,问一声“令姐如何”,珍卿说没什么大事,萧老先生也舒一口气。

既然主人家的小姐无事,萧老先生也就告辞了,现在谢公馆里乱糟糟的,萧老先生自忖,不好围观人家的闲事。

萧老先生走后,没过多大一会儿,陆/四姐被送到医院去了。

陆三哥没有跟着去,家里还是要有人守着。

陆/四姐喝酒自杀,这件耸人听闻的事,引起了谢董事长的极大愤怒。

据给陆/四姐送饭的金妈说,当时陆/四姐在医院里,抹了全身的药膏,顶着那么一个大花脸,被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轮番上阵骂了快两个钟头,骂得陆/四姐快哭成孟姜女。

珍卿是没有太惊奇。

她在这里活了小半辈子,见得奇葩虽然不太多,但论见过的奇葩,奇异之程度,可以盖过很多寻常的奇葩。

所以她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就这样过了三天,这天萧老先生有事,没有过来上课。

珍卿画了一天画,待在房里闷倦得很。

她出了房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听见楼下的女佣人,不知谁喊一声“下雪了”。

她赶紧跑到露台那里,扒着栏杆远远地眺望园景。

玉屑似的小雪花,在灰扑扑的园里落着,她脸上忽然一冰,雪粒子落到脸上来了。

她看见明珠表姐,从后面园子里出来,向她后面住的小楼去了。一个人显得形单影只的。

陆/四姐很怕真的毁容,能出院她也片在医院不走。

珍卿顾自待了一会儿,猛打了一个喷嚏,正好胖妈上楼来,手里端着核桃仁糕。

她问珍卿怎么站风口里,就把她往房间里拉。

回到房间里,胖妈说她不该吹冷风,珍卿就说:“我穿了皮袄,还戴了帽子啊。”

胖妈就说:“那你怎么打喷嚏?”

珍卿就不说话了。

这个话题先打住了,胖妈沉默一会儿,莫名唉声叹气的,珍卿就哄她说:

“我听你的话,以后不站风口,别一声连一声的,把福气都叹走了啊。”

胖妈就说:“五小姐,不是为你。“

珍卿问她:“那是为谁?”

胖妈安静地待一会儿,长长地叹息一声,说:“今天,明天就是我女儿金铃的忌日。”

珍卿讶然了一下,没想到胖妈跟老刘,还有一个女儿呢。

珍卿没有打听女孩儿的死因,而是问:“你是想去祭一祭她?”

胖妈叹了一声,难得看起来很伤心,半晌没有说话。

珍卿以为她没心思说,也就没有追问。

谁知道胖妈看着珍卿,摸摸她的辫子,眼睛红红地说:

“五小姐,金铃儿跟你一样大,可惜不如你有福气,她还没到十三就死了。

“你总稀奇,我跟大房有什么仇,仇就是从金铃儿那结下来的。”

胖妈就起了倾诉的欲望:

“我跟老刘一直没养孩子,还在老家的时候,捡过一个女伢儿她天不收地不养的,就撞到我跟老刘跟前,我们又没有生养,就收下来当亲生的待。

“来在谢公馆的时候,金铃儿都九岁了,也能当个使唤丫头用。太太就把她也收下了。

“在谢公馆平顺待了三年,那一年城里闹疟疾,先是孙少爷从学里染上,然后谢公馆染上好多人,老刘和金铃儿都染上了。

“可巧那个时候,二小姐跟人撞车,伤重得非得住院不可。

“我这没染上病的,就派去服侍二小姐,等服侍完二小姐回来,我闺女就死了——谁也没死,就死了我闺女一个。”

珍卿看着伤心的胖妈,轻声问:“跟大房有什么关系呢?”

胖妈怨恨地抹抹泪,说:

“太太和二小姐心善,佣人的病也都给治,本来拿回的药是够的,是孙少爷说药苦,往夜壶里倒了不少。

“后来说药不够了,就克扣了金铃儿的,说太太还能再寻摸药回来。

“可那时节到处闹疟疾,那兵痞子都来抢药,大夫也不容易踅摸药,耽误了五六天,就把金铃儿耽误死了……”

惯常有点刁滑的胖妈,回想起养女的死,这一会儿哭得直抽抽。

珍卿叹着气拍胖妈的背,任由她哭了一会儿,轻声安慰她说: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金铃儿是个好姑娘,她一定投托到太平盛世去了。

“你平日里多烧香拜佛,积德行善,她到下一辈子,肯定能顺顺当当的。”

胖妈一边拿袖子抹眼泪,一边不住地点头,说:

“五小姐真是读书人,这话说到我心坎里。

“金铃从小乖得嘞,见着要饭的她都掉眼泪,也该她投着好胎了。

“投个好胎,像五小姐一样的,不愁吃不愁穿的,安安生生当个小姐……”

跟珍卿絮叨了半天,胖妈洗了一把脸,说下去给珍卿熬点姜汤喝,免得着了寒气伤风了。

珍卿想: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鲜活的个体。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是有理可循,生动可感的。

她在创作连环画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多借真事,引起读者的共鸣呢?

过了一会儿,珍卿喝了胖妈煮的姜汤,还是继续画她的画。

直画到天全黑了,她起身看了一下时间,才是下午五点半。

珍卿打算活动一下,刚做两下扩胸运动,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敲门声有条不紊,不急不缓——不是胖妈。

她基本已经猜到是谁。

珍卿想了一想,还是把画稿收起来。然后把窗子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