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午,和两位同学分别后,珍卿回到谢公馆。
发现吴大哥、吴二姐和陆三哥,包括一直忙不停的谢董事长,竟然全都回到谢公馆,在有壁炉的内客厅里谈事。
杜教授见珍卿回来,把她也叫过去听大家说话。
他们议论的,正是时下最热门的收回主权运/动,还有废除不平等条约的运/动。
这些提神振气的运/动,在全国闹得轰轰烈烈,可以说所有识字之士都在关注。
吴大哥很感振奋,说若是能取消洋人各种特权,他们这些工商业界的人士,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不用总受洋人的冲击和压迫,受了冲击和压迫,却也无人撑腰,只得忍气吞声。
谢董事长也高兴,但她比较沉着一些。
她说越是重大的事情,越不可能一蹴而就。
不过,就算只能取得一些成果,收回部分税权、主权也好,于国于民也是大好事。
吴二姐就说:“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依我看中国的问题,比哪个国家都复杂,不是一招一式就能解决,必得有一个彻底的改革——这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杜教授就比较文人气,说:
“祖怡说得太对了,《礼记》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天都有新变化,天天都有新变化,等到时日有功,有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旧世界就变成新世界了。”
珍卿坐在一旁不吭声,默默听大家议论。
综合众人的言论和倾向,就属吴大哥和杜教授,过分乐观。
两人都很欢欣鼓舞地觉得,此番全国联动的恢复主权运动,不但使全民团结抗争,甚至获得国际舆论的同情。
就算不能一次性地,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也一定能够大有斩获,有望建立一个更加自由独立的新中国。
珍卿哼哼唧唧地想,这吴大哥和杜教授两人,中午喝酒的时候,要是能多吃点下酒菜,也不至于醉成这个样。
在这个强权横行天下的时代,一个弱国不经过血与火的淬炼,就幻想以和平方式获得独立,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想想伟人题写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碑词: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多么沉甸甸的一段文字,多么久远的一个年份!
其中埋葬了多少先驱的热血,献祭了多少爱国者的忠魂,才终于缔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珍卿现在一门心思地,想要画画挣大钱。
可是有的时候,也会神游千古,感慨万千。
她在心里想,若想让日月换新天,难免要心怀壮志,勇于牺牲。
说不定有一天,她这个畏惧死亡,贪图安逸的人,也会在谁的感召之下,为这片古老的大地,洒下她的一腔热血。
不过现在,真是限于想象而已。她现在居住的谢公馆,真是一个安逸的避风港。
过了元旦以后,珍卿除了参加唐兆云的婚礼,以后就再也没有出门,开启画画的狂飙模式。
不过每天还要上家教课,画画的时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陆三哥请了一位萧老先生,来给珍卿补习英语。
为什么请一位老先生教她,据珍卿自己的猜测,大概是因为之前那位宋先生,跟林家小姐弄出首尾,有点把家长们吓着了。
这位萧老先生五六十岁,据说还梳着清朝辫子的时候,就上了洋人办的教会学校,能说英法德意四国语言,说得还挺不错。
这萧老先生人和气是和气,学问根基也很扎实,只是好为人师,一觉得珍卿是个好苗子,恨不得把所有知识,一下子都倒给她。
他本来只来教她英语的,看珍卿德语也很有基础了,觉得荒废了挺可惜,就英语、德语一起教。
展眼到了公历一月中旬,一阵冷飕飕的北风,吹入一直不太冷的海宁城,大家就穿上最厚的衣服。
珍卿换上了轻便的丝绵袄,要出门的话,就再加一件呢子外套即可。
这一天吃过早饭,陆/四姐不顾寒风凛凛,和钱家的明珠表姐,穿戴得漂漂亮亮地出去了。
她们冒着严寒出门,这个事也是有来历的。
这个时候,西北瘟疫肆虐,现在华中、华北、华南等地,都开始严禁西北疫区人员进入。
钱姑父早在去年公历十月,就已只身前往北方的安远城,准备开办他的新贸易行。
但钱家母女三人,却一直留在谢公馆等待。
要等钱姑父把贸易行和住宅,都整饬好了,她们母女三个人,再带着大部行李到安远会合。
然而现在的情形是,安远城所在的冀州省,也在西北疫区边上,那里瘟病的情形很严峻。
钱姑父既想一家团圆,又怕去路之上变生不测,将来后悔不及。
钱姑妈简直急得烧心,可她自己也怕得很,不敢说立刻去安远跟丈夫团聚。现在能做的,就是一个等字。
等来等去等着急了,她就向谢董事长请托了一事。
她说大女儿明月已经有人家,只等男方守完父孝就能出嫁。
可是二女儿明珠,从前年她未婚夫死了,到如今还没找到人家儿。
钱姑妈在海宁人生地不熟,有心也使不上力气。
所以,她就想请谢董事长帮忙,看有合适的青年才俊,请她从中牵线搭桥一下。
有适合女孩子的社交场合,请她把二女明珠也带上。叫她到场面上学点眉眼高低。
这件事也不太难,谢董事长就拍板应下了。
谢董事长自己太忙,就把这个任务,分派给吴大哥、吴大嫂,还有陆三哥。
吴大嫂随同吴大哥,一起守着祖父母的孝,她基本上不主动走亲访友。
但在家里接待女眷的时候,也会叫明珠表姐坐陪一下。
吴二姐实在忙得很,没空出入什么社交场合。
陆三哥反倒帖子很多。
有舞会、茶会、餐会的时候,他就会带上明珠表姐,同时带着陆/四姐或珍卿作陪,以避免孤男寡女的尴尬。
就这样弄了半个月,陆三哥没空的时候,陆/四姐和明珠表姐,会自己去参加一些聚会。
不过,一定要有老妈子和听差的跟着。
珍卿不太有空,不怎么凑她们的热闹。
一来二去参加的宴会多了,家世相貌都出众的陆/四姐,颇在社交场合出了不少风头。
她的闲闻逸事,甚至开始出现在一些小报上。
陆/四姐这种人,很享受在不同场合出风头。跟她一块出去的明珠表姐,简直沦为她的跟班和陪衬。
陆/四姐如今美名在外,甚到连男性朋友也交往多了。
有时候听她在楼下讲电话,电话那一头,那些先生们的姓氏,总是变来变去的,每一天都不重样儿。
啧啧,这个脑袋不够灵光的陆/四姐,竟然想超越智商的限制,要做一花心大萝卜,真是向天借的胆子啊。
而闲得无事的明珠表姐,又心甘情愿做她的陪衬,两个人同行同止,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陆/四姐很扫兴地回来。
回来就给陆三哥打电话,说参加茶会的时候,遇到培英女中的同学,嘲笑她穿着前年的旧衣出门,问她是家里就要破产了,还是快要被扫地出门了。
她在那茶会上,简直是无地自容了。
陆/四姐边说边哭,没说着几句,她就跟对面大喊大叫:
“三哥,你们是不是要逼死我?我真的死了,你们是不是就高兴了?既是如此,我让你们后悔莫及!”
说着就噔噔噔地,哭着跑回楼上房间去了。
珍卿从外面散步回来,顺便听了两耳朵。
陆/四姐遇到这种尴尬事,那也是咎由自取。
鉴于之前,陆/四姐对珍卿的恶劣态度,这一家子的有钱人们,连着三四个月的时间,都没再给她花一点钱。
她的衣服鞋帽全用往年旧的,一应额外消费,全从她的私房钱里出。
按照常理来说,花谁的钱难免要受谁的管,陆/四姐自己不事生产,花钱如流水一般,还觉得可以为所欲为,真的是太naive了。
珍卿抱着对陆/四姐的不同情,回到楼上睡午觉去了。
下午上课上了两个钟点,忽听见外面人们乱叫乱嚷,珍卿隐约感觉到出事了。
她跟萧老先生说先停一下,打开房门向外一看,就看见北边楼梯口那里,岳嫂和胖妈神慌地走动着。
珍卿连忙跑过去问:“你们上来下去的,是四姐出什么事了?”
岳嫂惊惶地嚷了一声,说:“四小姐喝毒了,她身上都烂了,红一片紫一片的,出气也弱了。”说着简直要吓哭了。
珍卿闻言惊得不行,一下心提到嗓子眼儿,赶紧嚷:“快打众仁医打电话,看看喝得什么毒,叫二姐带急救的东西来。一刻都不能耽搁。”
珍卿赶紧要往楼上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可是向上跑了两步,她又紧急刹车,她猛按着脑袋紧张地思考——现在医生还没有来,最重要的是要催吐,把还没吸收的毒,让她吐出来
她在脑海里搜寻着催吐方法,她记得盐水能催吐,肥皂水能催吐,还有粪水也能催吐。
珍卿赶紧跟胖妈和岳嫂交代,让她们准备好盐水,要给陆/四姐灌进去。
然后她赶紧大步上楼,到陆/四姐房间里,见陆/四姐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儿叫痛。
珍卿走近前一看,果见她脸上、颈部,还有四肢身体上,出现了一片片可怖的红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