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个王府,占地面积相当可观,涉及人员复杂,这大搜查大约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所有可疑的事物都被登记造册,一同集中在大花园里,等待着上官审查,缪宣把这项辣眼睛的重要任务交给万能老唐(唐同知:督卫大人?),自己则绕了一圈府邸,找到了问题所在。
这王朝的大贵族们都非常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其中当然包括安乐王,但所有与安乐王有关的别院产业都已经遭到了同等的清算,只留下王府未遭毒手,不论他们有什么秘密,都会藏在王府里。
这点隐秘在缪宣面前完全是摆设,他的精神力小地图直接曝光了一切。
“兰大人……”
安乐王仿佛看不见自己宅院里的乱象,一点都不尴尬地凑到缪宣的身边,从神情到语气,一切都恭敬亲切地恰到好处:“麒麟卫办案辛苦,这一次又要烦您操劳,我这有一份谢礼——”
缪宣不想理会他,打断:“多谢,我不需要。”
安乐王的神情扭曲了一瞬,随即又不舍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美貌姬妾,最终一脸肉疼地道:“唉,除了家中老妻和犬子那儿媳,其余的孩儿们您请便。”
缪宣:“……”
缪宣再次对他的坏名声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但不得不说,安乐王能说出这种话确实是出了血本的,比如他带着的这位,一眼就是他最宠爱的姬妾,样貌之美令人见之忘俗。
根据麒麟卫的情报来看,安乐王只有一个年纪不小的嫡子,没有女儿,但后院中姬妾却是一大堆,虽然在这个时代,娶妻纳妾是很普遍的行为,但这两父子在姬妾上却不分彼此,同样违反了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
只是他们把秘密藏得很好,明面上都说此生只娶一位正妻,还说什么夫妻情深,一心一意,因此安乐王父子在满京城士子中的名声竟然还不错,是被评价为儒雅的正面人物。
缪宣脑中闪过情报,还没来得及再次拒绝,安乐王身后的姬妾就已经泪眼汪汪地跪下了:“奴奴不愿离开王爷!”
老王爷顿时脸色大变,之前那假做出来的肉疼表情在这幅真正的强装冷静前显得虚假无比,他一脚踹开跪在身边的姬妾:“不识抬举的东西,兰大人,我这就——”
“清场吧。”缪宣对此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只侧过头,对一旁的校尉道,“王爷和郡王可以留下,无关人等退避。”
校尉得令,当即就来了一套高效的花园清扫,眨眼间场内便只剩下麒麟卫与安乐王父子,缪宣侧头打量了一番花园,决定还是先尊重一下主家:“王府的地下建筑怎么开启?”
父子俩心中一同惊骇,没想到锦衣卫已经探查到了藏在地下的秘密!明明这些事情他们只交由亲信办理,没想到还是泄了密。
安乐王讪笑着道:“您在说什么呢,我们府里没有什么地宫,倒是有几个地窖冰窖的,已经由诸位大人搜查过了。”
世子也搭腔,还想着转移话题:“是啊,督卫大人,我是受了那贼人的蒙骗,不慎买了良家女子……”
缪宣叹了口气:“这样吗,那就没办法了。”
听他这么说,两父子又不由得侥幸起来,小地宫的入口极其隐秘,进入的方式也困难重重,这进出的方式可只有他们父子清楚,没有陛下的明旨,锦衣卫可不能对他们刑讯逼供,作为宗室最后的血脉,他们还有挣扎的空间。
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安乐王就错愕地见到那兰宣从后背抽出了那柄阔刀。
兰宣是京畿内外的第一高手,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但纵观如今的朝堂,几乎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出手。
这位麒麟督卫简直不像厂卫,反倒像半个世外高人,他永远背着那三柄沉默的神兵,直到今日,才让安乐王见识了其中的阔刀。
这实在是一柄极美丽的刀。
它通体翠碧,浓郁欲滴,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翡翠,上面细细地雕琢出次第有致的鳞纹,在刀柄刀刃的连接处镶嵌了一枚青金色的浑圆宝玉,光晕流转间,隐约现出个“天”字来。
俊朗的人横持瑰丽的刀,这本该是赏心悦目的一景,但随着阔刀出鞘,安乐王只觉得浑身上下沉重难掩,像是沉入了深海地底,无名的恐惧让他喘不上气来,腿一软就瘫倒在墙边。
缪宣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麒麟刀,头也不回地道,“真奇怪,你们总喜欢在地下弄些藏东西的宫殿。”
“兰氏的府邸也好,辽东王府也罢,你们安乐王府还是一样,连……也是如此。”
话音未落,他已经侧过手腕,在眨眼间以竖直方向下压,这个动作是很克制的,它的弧度很小,甚至不惊动衣袖,可这一刀的气劲却如开山般吞吐纵落,一抹浓翠碧影葱葱茏茏地劈下,青虹般一闪而逝——
“咔嚓。”
缪宣脚边的石制地面应声开裂,只见一道三掌宽、九尺长的豁口在地面上睁开,这缝隙方方正正,竟好似被雕出来般得齐整,而顺着这开口望去,幽深的地下腔室就暴露在烈日下。
安乐王腿一软,彻底跪倒在地上。
对于安乐王府来说,缪宣想查地宫根本就用不着出入口,反正这地面在他眼前就和一张纸一般薄,他的精神力探测所带来的全立体小地图早就暴露出了王府的隐秘,他的小地图上簇拥着许许多多地面不存在对应人口的小黄点,这就意味着地下聚集着许多活人。
地宫暴露,这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麒麟卫熟练地剖开了这隐秘的场所,从里面捞出许多半死不活的女人,以及抓捕了许多维护秩序与执行刑罚的看守。
麒麟卫是不管救援的,但由于类似的事情处理得多了,靠谱的老唐总能找到专业团队,缪宣很放心地把善后扔给他,自己则重新巡查了一遍王府地下建筑。
看着案发地点,缪宣几乎能猜到安乐王父子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用各种方式伤害被选中的受害人,但都不是亲自出面,而是由手下来代为执行,他们本身则以好人的形象出面。
在精心准备的巧妙蒙骗下,死者自然把仇恨记录在执行者的头上,假如这里真的诞生了妖邪,那王府父子只要舍弃几个手下就够了,其余的乱子自有各大卫所的京畿守卫来处理,不会有麻烦沾染到他们的身上。
而不断被寻找到的证物也佐证了缪宣的推测,他翻着唐同知递来的单子,陷入了沉默。
其实缪宣处理许多过类似的案子。
譬如在乡野间颇有名望的和尚庙,私底下掳掠□□无辜女子;或者是收留无依女子的尼姑庵,实际上就是披着皮的妓院;继而富贵人家收留遭灾的乡民,为的是蓄奴盘剥、隐田逃税;再有掳掠人口商队,转手便买入矿山、暗寮或下家……不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好似都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些事情能说上三天三夜,而能被缪宣处理的又都是已经酿出苦果、妖邪魑魅盘踞的大案,真要细细盘算起来,这世上类似的苦楚,不知能否计数。
缪宣的沉默,其实是惊讶于安乐王父子对妖邪的了解,这对父子竟然真的成功做到了欺骗,把自身和王府都排除在复仇目标外,难怪之前那案子里的人贩子知道寻找替身,看来是有迹可循。
但真是因为这份了解,才让缪宣更觉得稀奇。这对父子不是豢养了门客管家,而是亲力亲为,他们修炼不出武功,但对妖邪都格外了解,像是很有经验的模样。
不止如此,这案件的许多的细节都透露着古怪,比如安乐王的过分恐惧和警惕,再比如他好像一开始就料到了会产生妖邪。
这很矛盾,一个王爷,即便有这种残忍的嗜好,他也不需要建造地宫来隐瞒,在这个烂透了的世道里,他可以直接在自己的后院中折腾。
对于安乐王来说,掀出这种事情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责罚,毕竟不论他们杀死多少无辜的受害者,他们需要承担的不过就是“罚酒三杯”,至多就是名声败坏,与那些“清贵”、“耕读”世家断交——反正这些家族在明面上也一副不屑于皇亲国戚的装样子。
在这个京畿里,能让安乐王真正害怕的,只能是皇室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怕呢,难道小皇帝表现得很富有正义感吗?他看上去是会为了草根浮萍一样的百姓出头的人吗?
那必然不是。
所以安乐王害怕的是另一些东西,那是和王室分不开干系的,且足以损害到小皇帝利益的。
缪宣在一堵墙后停下脚步,他看着眼前的刑具,心中产生了某些糟糕的联想。
大案告破,差点孵育出魑魅的罪名被安在了安乐王的脑袋上,皇帝震怒,严厉责罚了他同宗同脉的亲戚,大大地伸张了正义,一时间又在满京城的老百姓前树立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形象。
而作为案件的处理者,从麒麟卫到巡查司全都得到了封赏,其中以戚忍冬收获的最多,升官赏赐一条路,他的所得甚至超过了麒麟卫指挥使。
小升一级的沐凤阳为这不公的待遇感到心塞,恨恨地回到了他在京城的宅邸。
作为不缺钱的王府小公子,他当然有属于自己的宅院,虽然在他看来这里相当简陋,但和京城内的绝大部分民舍相比,这已经是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了。
管家殷切地迎上来,手中捧着厚厚的信封:“少爷,家里寄来了信件!”
“快给我。”沐凤阳郁闷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他也不急着换衣服了,一封封地翻阅起家书,虽然同样是贵胄家庭,滇南王府可比安乐王府要和谐多了,没有什么龌龊事,所有人都齐心协力,以庇护滇南,戍卫边境为家族使命。
信封很厚,全家上下所有识字的人都给这位北漂的年轻人写了信,从上了年纪的王爷祖父、公主祖母到父母双亲兄姊手足,甚至还有上了几年学的侄子和刚开蒙的甥女。
沐凤阳珍惜地读了一遍,心中的郁郁早已散去,他收拢信件,也抽出信纸来,而贴心的管家早就给他备好笔磨好墨——沐凤阳身边没有贴身服侍的侍人,家里的仆佣也十分精简,虽然远不如兰督卫那样随遇而安,但比起同阶层的贵族们来说,已经是相当简朴了。
沐凤阳在信中笼统地概括了这个月的见闻,一如既往地报平安,以十分轻松的语气炫耀了一番他参与的几起大案,并且稍微加重了那么一点儿他在破案救人中所起到的作用——也就那么一点儿,顶多就是兰督卫手下第一干将吧。
末了,沐凤阳又在给祖父的信中提了一笔他们沐氏修行的《赤阳火谱》。
这是沐凤阳想不明白的一个大问题,明明他的内力修为是胜过戚忍冬的,但两人在战斗中却是势均力敌,沐凤阳不认为自己的技巧和力量有缺陷,而是一种只有通过战斗才能体会到的差距,他希望能得到祖父的指点。
在武学世界,不同的功法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而且这个差距是非常难以形容的,比如,对特殊体质的人来说,适合他的可能只有某一种功法,那么于他而言这功法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第一等,其余的都是厕纸;而某些人练什么都进步飞速,这就考虑到功法上限和修炼的成本了;再有,体质特殊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差不多的中庸,这需要考虑的地方就更多了,从师长到辅材,样样都是学问……
但总的来说,假如综合考虑适合程度、修行的危险程度、功法威力等等指标,那么功法也确实有一个大众公认的优劣之分,其中以三大派的《玄序令》、《碧玉赋》、《沧水明月歌》和朱昭皇室的《赑屃碑》为最优。
在这开国四件套下,沐氏的《赤阳火谱》当然就只评得上第二等,但沐家的血脉决定了他们最匹配《赤阳火谱》,由于沐凤阳的修为还没有到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程度,因此他不知缘由,只是照搬照练,遇到难题也得问问家里的长辈——兰督卫虽然厉害,但他对沐氏功法的隐秘却是一无所知的。
写完信,沐凤阳松了口气,又难免有些惆怅,越是在京畿停留,他就越是觉得这个地方拘束压抑,这世上真是哪里都不如滇南。
毕竟是青年人,这种隐约的惆怅很快又消失了,沐凤阳重新燃起了斗志,男儿怎能不四海闯荡呢!
等到他建功立业了,就请封一个封疆大吏的官职,然后荣归故里,假如还能供养兰督卫,那更是再好没有了。
皇宫。
颁布完处理命令后,正义凛然的小皇帝收到了他族叔爷的认罪书,写得那叫一个陈恳卑微,只可惜全是白费功夫。
朱祁恒丢开手中的书册,低低地笑出声:“安乐王,竟然又做了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他长了教训呢,真是,不也怕把自己的子孙变成怪物……噢,我忘了,他不会再有孙辈的。”
“真是可怜啊,只学到皮毛,又不甘心认命。”这么慈悲为怀地感慨着,朱祁恒又,“他们想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该死在惊动了兰卿——”
“表哥从来都是机敏又警惕的人,杨督卫,你说,他猜到了吗?”
鹿蜀卫指挥使垂首站在帝王的身边,那板板正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这个身份只会老老实实地提供情报、复述事实,绝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观点。
朱祁恒确实不需要任何人在此时提出什么看法建议的,他本来就是个极其自我的人,没有谁能改变他的决议,鹿蜀与貔貅的督卫也好,西局的魏谨也罢,这些在各方各面都首屈一指的人杰,在他眼中与物件无异。
这位年轻的帝国管理者有着一个很简单的判断标准,能够被他控制的人,就等同于身边的器物,而不能被他掌控的,那就是必须抹除的残次脏污。
因此,在面对着下属时,朱祁恒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有着支配所有物时的无所谓,而且因为这些“物件”是可以被重复铸造的,他甚至都不需要太珍惜,只要随时关注损耗程度和替补品就好。
那么兰宣和兰琴呢,因为流淌着一样的血,他们就算是“人”了吗?
当然不算了。
在朱祁恒的认知中,“人”这个概念,基本上与“妖邪”、“器物”和“动物”等同,兰琴是罕见又难得的好用物件,也许还带着点纪念意义;至于兰宣……啊,兰宣就更珍贵了。
那可是举世无一,再难铸就的好东西,就算要使用,那也得爱惜再爱惜,磕出一点豁口都叫人心疼的。
“就算还没猜到真相,但兰卿已经察觉端倪了吧。”朱祁恒这么想着,又笑了笑,“真奇怪,我倒是有些期待他发现真相时的模样。”
那十有八九又得跑了吧?或者选择杀了他……
没错,皇室与三大派之间确实存在着束缚,但这束缚还有解开的例外,那就是“死谏”。
朱祁恒伤春悲秋般地叹了口气,随即收拾了一下心情,侧头问道:“魏谨已经到哪里了?”
鹿蜀督卫立即给出答案:“滇南云境。”
“云境么?看来已经很靠近凤鸾谷了。”朱祁恒不需要看地图就能在脑中准确地构建出地形,正如他对朝堂上的每一位官员都了若指掌,“随时准备下诏书吧,让新的巡抚快一些赶到,我不希望大昭的滇南边境再出现什么意外,就让兵部……让兵部的宋沃去吧。”
鹿蜀督卫领命离开,朱祁恒随手碾碎手中的糕饼,洒在廊下,随鸟雀啄食,他就这么垂眸望着飞来往去的鸟,神情温柔。
等待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而能够让他这样心甘情愿、耐心等待的事情,这世上也不剩几件了。
啁啾鸟鸣中,王忠悄无声息地从廊后转出:“陛下,小子们传讯,兰督卫已经到宫门口了。”
于是朱祁恒笑起来,亲昵地骂道:“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迎接?”
王忠笑着退下,重重帘幕在无声无息中掀开又闭合,清新的微风从湖面上拂来,又在厚重帘幕前打了个转儿。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木廊上响起脚步声,这是兰宣刻意放重的声音,为的就是提醒他他来了。
而这样温柔的待遇,兰宣又不知给过多少人。
他的这位表哥啊,未免也太冷漠了,虽然因为血缘和情谊而选择了守护他,但又不愿改变自己的立场,这样若即若离的模样,叫人怎么受得了呢?
朱祁恒侧过头,望着那帘幕后的挺拔身影,眉眼弯弯:“兰卿,你来啦。”
:https://fd。手机版:https://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