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淳风泣麒麟十二(补完啦)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了河滩边的小酒寮,这里已经清过了场,只剩下与案件相关的人,除了留守在此麒麟卫校尉的之外,还有一少女一老翁,而酒寮老板同老板娘就并肩缩在酒案后。

少女垂首立在老翁身后,老翁则老神在在地拉着他的二胡,他似乎不感到害怕,就咿咿呀呀地拉着他的琴,嘴里断断续续的念念有词。

“……雷公电母卷云来,脚下是阴曹地府……”

沐凤阳原本正琢磨着兰宣所说的话,在听到乐声后又觉得这调子熟悉,他仔细地听了听词,随即便勃然大怒。

这唱得能是什么,还是那阴魂不散的《哭麒麟》!

沐凤阳正待厉声呵斥,老人身后的少女却突然抬起了头,这一下可把沐大公子吓了一跳,这少女的脸上有六道横纵疤痕,道道都有一指宽,一看便是陈年的伤疤了,而除去伤疤外,她的本来面目也十分丑陋,皮肤蜡黄,鼻歪眼斜,嘴唇豁口,直露出残缺歪斜的门牙来。

虽然早知道少女面目不美,但我们尊贵的沐公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丑陋人,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愕与厌恶,这目光让少女瑟缩了一瞬,但紧接着她又抬起头,端端正正地给两人行礼谢恩:“奴拜谢二位将军,贵人们的救命之恩,我们父女结草衔环难报。”

少女的声音美如黄鹂,着实好听,而且她的礼仪竟很标准,这可不是一个村姑能够学到的东西。

只可惜在女儿行礼的当口,那当爹的就还在那儿拉着他的破二胡,继续荒腔走板的唱段:“天地熔炉万物铜,你道那世间存公道,却不知……”

沐凤阳柳眉倒竖,大约又想说些不好听的,缪宣立即制止了他,低声道:“这老人家怕是已经疯了。”

沐凤阳一愣,少女垂头:“回大人话,爹十年前就疯了,但还记得拉琴,所以我便与爹一起弹唱谋生。”

只看年纪,十年前这少女顶多五六岁,不过是一个女童而已,竟然也和她的疯子父亲一同活了下来,没人敢在锦衣卫的面前说谎,沐大公子也大感稀奇,便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你脸上这疤呢?”

少女:“便是卖唱三年时有的,之后我这样子,便能吓人了。”

吓唬人毕竟是虚的,否则那人贩子也不会在走投无路下打这疯子爹的主意,万幸麒麟卫在此时插手,少女也有勇气带着她的疯爹主动配合,这就算是立了功,还能得到几贯赏钱。

沐凤阳还想要说些什么,缪宣横了他一眼当做警告,随即问道:“我看过你的口供,你说你听到过那罪人说过些出格的话?”

少女在察言观色上的能力大约能对齐魏彪,她一听就明白了缪宣的意思,于是垂着眼眸道:“是,他曾说过一句最出格的——‘我在王府里的时候’。”

顿了顿,少女又补充:“奴以为,这穷途末路的人,有些话总是可信的。”

沐凤阳面色一沉,缪宣则心道果然如此,那妖邪逝去时的幻影直指后宅大院,而这京畿内的王府只有一家。

换句话说,这犯人与如今这位安乐王怕是脱不开干系了。

缪宣快速地过了一遍口供,接着问道:“冒昧了,你爹从前是哪里人氏,你妈妈呢?”

行着这样标准的礼仪、又说得出如此有逻辑的话,这女孩不像是没经过教育的贫民女儿,而且她识字,这可太罕见了。

少女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大人的话,我就是爹爹从这河道里捡来的,我也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我们是从螺洲迁移过来的,我也无处打听旧事,只我爹在疯了以前……据他说,是个读书人。”

在这个知识垄断的年代,能读得起书的可都是小有家资的人,就算是没能考取功名,那也必然受到推崇,识字本身就是一项天大的才能。

沐凤阳盯着这拨拉琴弦的脏臭老人,忍不住惊讶道:“读书人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少女:“我依稀记得,我爹不疯的时候,也养过几个义兄义姐,还教过几位弟子,之后大家便散了。”

沐凤阳:“……”

饶是沐凤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为何义姐弟子不奉养老人?为何这小女儿带着老爹百里流浪?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里面必然藏着说不完的凄惶与苦楚,不去看具体的情报也能猜到一二。

缪宣也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小校尉道:“你送这对父女去老唐那儿,他知道怎么办。”

这就是要收留庇护他们了,小校尉心领神会,当即应诺,缪宣见少女惶恐,便和她解释:“我这里有一个洒扫并照顾幼童的活计,你愿不愿意带着你爹来?”

少女大喜过望,当即跪拜道谢,却只觉得一股气流柔和地架起自己,这莫名其妙地又站了起来,还不等她再拜呢,只听面前这位神仙般的大人问道:“你这就答应了,都不怕我们是不怀好意吗?”

少女一愣,随即笑了:“大人,我们是卖唱的,几日前被抓了去唱大台戏,本以为回不来了,却没想到还赚了您的赏钱。”

缪宣:“……”

原来如此,看来这对父女的运气着实不好,接二连三地遭遇无妄之灾。

不过这话说着好听,实则也是无奈,这对父女根本无法拒绝降在他们头顶的命运,他们无法反抗西局,也拒绝不了麒麟卫,能得到这样的庇护就心满意足。

缪宣没有去问少女的名字,只朝她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沐凤阳,他还得去追查王府案。

除却这起恶劣的案件之外,探查安乐王府也许也能为寻找目标一提供线索,有这诡谲的两起妖邪灭门案在前,有那隐秘重重的朱昭皇室在后,难道他安乐王府就能置身事外?

缪宣阔步跨出门槛,身后还传来那隐约的弹唱,老人用嘶哑沧桑的嗓音,来来回回地撕扯着同样的唱段。

“……笑世道,杀人放火金腰带铺桥修路无尸骸……”

春光好,春夏之交,真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时候了。

对于这一点,貔貅督卫也很赞同,天气暖和,草木生发,什么东西都会更有生命力一些,这就和秋冬截然相反。

寒冷的时候,伤口比较不容易发炎化脓。

貔貅督卫侧头望了望窗外的日光,看天色,春祭就要结束了,皇帝陛下现在应该就在回宫的路上,不知道太后娘娘今天有没有按时吃药,她那边即便是断了一天也会前功尽弃,可得当心。

他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加班和操心而感到难过。

这位太后实在是太娇气了,一点痛都受不得,取个血也能晕倒,远不如陛下的生母,希望她不要立刻疯掉吧。

貔貅督卫接二连三地叹气,只觉得无比为难,这毛发和唾液都没什么效果,也不知道是量不足还是本就无效……

最好的当然是血液和肉块,但这未免也太难了。

想要弄到兰宣的血液,恐怕得让魏谨出手,只是西局都已经开始密谋铲除鹿蜀貔貅两卫所了,所以肯定不能由他出面谈合作。

又得让陛下来。

只一旦做出这种事情,这位小皇帝就必然不会留他的性命了,但没有关系,只要能见到成果,他就算死了也了无遗憾……

嗯,这大约就是那些酸儒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吧?

这么想着,貔貅督卫便放下手中的刀柄,仔细地擦洗起双手来。

唉呀,老朱家造的孽,却要他们这些人依次来填,这可真正是皇家气派啊。

春祭结束,沐凤阳带着办大案的兴奋之情回到卫所,在多方推测证明下,兰督卫递交了证据并获得皇帝的许可,即将亲自探索安乐王府,而他作为案件的发现者,当然要随行。

京畿地带出现魑魅是头等大事,哪怕只是有出现的可能性也值得重视,在魑魅妖邪的对比下,人口拐卖反而成了小打小闹,以至于兰督卫在上报时不得不重点提及前者,以便于小皇帝下旨答允。

不过这些琐碎纷杂的事情并不怎么令沐凤阳关心,他真正在乎的是明日的探查,只看地图,这安乐王府占的地方不大,和他滇南王府相比是远不如的,造景小气拘束在所难免,怎么和他滇南的秀美峰林相比?

毕竟是京畿地带啊,除了皇帝和他的皇宫之外,再有身份也得去住那些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更何况安乐王也就是个虚爵……sDしCΗxWΖ.℃ō

当年督卫去他家拜访时,还亲口说过滇南人杰地灵,督卫必定也是看不上这所谓的安乐王府的。

说来兰氏翠翡楼其实也不差,只是如今几乎无人居住,荒草丛生,而督卫还很不在乎,自顾自地住在麒麟卫卫所里。

沐凤阳跨国卫所的门槛,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拜访督卫家宅的错觉,卫所的构造粗狂简朴,他看着古拙的大门,不由自主地想,下一次就带盆花来吧,正是养花的好时候,选什么送给督卫好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凤阳的脚步僵住了,他瞪着眼,盯着某个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卫所院落中的人,难以置信:“这里是麒麟卫卫所内院,无关人等退避!”

只见这空旷的院落中,一位挺拔的少年正站在光秃秃的花坛前,如今天气温暖,但他却披着厚厚的外氅,这白色的皮子下又是暗红色的云锦衣袍,难得的是由他穿着一点都不显臃肿,反而玉树临风。

“噢,竟是沐兄。”少年撇来一眼,疏离又礼貌地笑了笑,“你也来当值啊。”

这还能是谁,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戚忍冬,只这一回他踏入了麒麟卫的卫所,也就是……督卫居住的地方。

沐凤阳心中升起怒意,仿佛领地被他人涉足,他正想再说些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凤阳,小戚现在已经是金乌卫的千户了,今日他与我们一起去安乐王府,护送圣旨,监督探案。”

沐凤阳侧过身:“督卫!”

缪宣这一回没有刻意加重脚步,无声无息地就抵达了院落。

戚忍冬同样见到了来人,他的笑容顿时就真诚起来,不仅开始正眼看人,还自然而然地忽略了格在两人之间的幕府,只放软了声调,轻轻道:“兰叔叔,怎么就叫我‘小戚’,听着真是生分极了。”

沐凤阳:?!

这还是个男人吗,这种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呵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竟然还得了千户的职位(比某位沐姓百户高两级),德不配位,督卫必然不会理会他——

“银藤……”缪宣失笑,随即解释道,“锦衣卫的工作还是要求公私分明的,不要太松懈了,寻常时怎么称呼都很好,但为公家办事时就正式一些吧。”

戚忍冬见好就收,也正色道:“您说的是,是我仗着亲昵的关系胡闹了,督卫,我已经准备好了卷宗,全都放在藏书库里,请您随我来,安乐王府的府邸结构十分特殊……”

缪宣其实早就研究透了王府的建筑图纸,但见戚忍冬这样迫不及待地证明自己的专业,于是含笑鼓励道:“准备工作做得不错,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两人一同朝藏书库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沐凤阳一个人站在原地,他沉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耳边还传来嫡亲叔侄般亲昵的对话——

“督卫,我这身制服还算合身吧?我一直觉得金乌卫的暗红不及麒麟卫的墨绿沉静稳重,但总比鹿蜀的黑、貔貅的白来得出彩。”

“是吗?可我倒是觉得四色锦衣都十分耐看,没有什么优劣可比,而且你上身后显得很精神,只是现在天气这么暖,你还穿这种外套……”

“督卫,我的玄序令已经修到了绝处逢生,不惧冷热,父亲那才叫夸张呢,您是不知道他的氅衣有多少套。”

“不,我大概能猜到,他自小就讲究……我认为,呃,这一点还是不要和你爹学了……”

……

沐凤阳盯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沉默,直到他们消失在书库门口。

探查王府当然不可能只有三个人,缪宣一如既往地拉着他的排面队伍,在完成了一系列的前置工作后开到了王府前,随后,非常顺利地以锦衣卫的凶名惊吓了王府门子、侍卫、太监、侍女等一干路遇群众,最后终于见到了亲自前来迎接的安乐王。

安乐王已经上了岁数,看上去却十分体面,一副富贵文人的模样,他虽然没有戴什么金玉装饰,衣袍也相当素净雅致,但只看他这白白胖胖的皮囊以及身侧娇娇柔柔的美人,就知道他这“安乐王”名如其实。

安乐王对待麒麟卫的态度非常恭敬,大约也是被辽东王府灭门案吓到了,和某些热爱揣摩的大臣一样,他大概也以为辽东王是被金乌卫弄死的,而皇帝陛下还为了掩人耳目清理了执行任务的金乌卫,所以现在这些上门的麒麟卫就是故技重施……

缪宣可不管这个老头子想到了什么东西,他强硬地表达了搜查的态度,安乐王不愧是在京城混的老王爷,很懂规矩,虽然脸色难看,但也没有推三阻四,很(不)爽(得)快(不)地同意了。

这是锦衣卫探案,你再如何抗拒,也逃不过该有的结局——

早在缪宣斩杀女子冤魂所生的妖邪后,安乐王府就逃不过这一劫了,而当时的他之所以会有“这事难办”的感慨,是因为再往下查就必然要惊动小皇帝。

这么想着,缪宣就瞅了一眼身侧的戚忍冬,这孩子明面上是小皇帝钦点的新贵,甚至还让他承担了督查的职责,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若要取之,必先予之,没有人比朱祁恒更懂得这个道理了,他会把所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塞到戚忍冬的面前,像是先皇恩重兰氏一样,把戚氏捧起来,再然后么,就到了他收取回报的时候……

当然,缪宣认为派遣监督的行为也有警示麒麟卫的意思,不过自小皇帝成年后缪宣就不怎么在乎这个大表弟了,他想怎么做都随他去,而同样得到这个待遇的还有皇太后兰琴。

当年缪宣头一次得知这两人的背德行为时,整个人都震麻了,他委婉地询问皇太后是否是身不由己,然后兰琴很直白地告诉他——“能这样照顾陛下,我过得好幸福”。

缪宣暗示性十足地望了望小皇帝满员的三宫六院,再迷惑地看向兰琴,而太后理所当然地误解了,她温温柔柔地解释道——“她们不会说什么的,更没有人敢欺负我,有皇儿在呢。”

缪宣:“……”

再之后,兰琴会心一击,她有些羞涩地道:“我也想,照顾宣儿。”

缪宣当即落荒而逃,没成想第二日还被小皇帝召见,这位大表弟还笑话道:“表哥,你就这么辜负母后的一片心意了?”

缪宣:……

缪宣的沉默并没有让这个小兔崽子消停,他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猜……表哥还不懂吧?没关系的,我们可以教你的。”

缪宣:……

缪宣当即谢绝,而从此是再不提这些事,就是嗯好好好,啊对对对,随你们怎么折腾吧,反正我是不管了。

就在缪宣短暂走神的间隙里,麒麟卫的众校尉们已经如狼似虎地冲了出去,以抄家的架势席卷了王府的每个角落,从老王爷的私房金条到小侍女的针头线脑,一样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