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自幼在长安宫听政几年,从未从皇帝口中听过民意之说,如今江子羿一提点,他便觉得,推行法治虽好,却极大限制了君主的自主性,事事须得盘查民意,顺应民意,而后再有作为,这皇帝做得未免太过窝囊,于是问道:“若民意与国策相违,又该如何?”这是设身处地为自己往后打算了。
“一国之君,更应当克己慎行,严格遵守现行的律法,不以私人意志左右法度。”江子羿讲完,见江昭眼底一闪而过某种不明的情绪,似恼怒,又像厌烦,令他心有不安。于是补充道:“最要紧的一点是,不可将一国公器挪为私用。”一国公器,便是律法,不论为何,都不可利用法律为己报仇。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一句,也许是他脑中也一闪而过太子妃之死。
江子羿还不知道江昭已知道自己娘亲难产的真相,只是从他方才的情绪中敏锐捕捉到一点,江昭绝非完全认同法治之说,在他的认知里,应当是君权大于民意,要将他纠正过来,只得慢慢灌输法治理念。江昭听完,并无反应,只是盯着桌上那个茶杯发狠,他想,若不是为了报仇,自己又何苦向伊束示好,他即便是做个暴君,受万人唾骂,也要为父母报仇,而报仇最好的方法,是将伊府赶尽杀绝。
“江昭受教。”江昭不愿给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恨,那日宁王劝慰江子羿放弃报仇,他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江子羿当时虽未松口,可他今日提醒自己,可见终究是心中动摇了,不管怎么说,他与父皇,都还隔着一层肚皮,江昭还未想好是否要完全信任他。
江子羿听他语气不咸不淡,似不服气,想要问清楚他的想法,遂平心静气的对他说道:“昭儿有何想法,可说与我听。”
江昭开门见山问道:“若我要处置佞臣,又对他做的坏事无迹可寻,应当如何?”
佞臣?无迹可寻?江子羿听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伊石父子,看来江昭已经以他们为敌,往后自己要报仇也不是孤立无援,他坐在帝位上,能帮忙的事情甚多,但自己不能为他灌输复仇思想,一国之君更加要遵守法度,于是问道:“你可知任法兽獬豸?”
江昭点点头,“獬豸是上古瑞兽,其头上生有独角,能辩是非,见人争执会以角触理亏者,因此也称其为触邪。”江昭说完,又问:“不知叔父是何意?”这任法兽,与处置佞臣有何关系,他越发听不懂了。
“獬豸独角,寓意律法独一无二,至高无上,即便你是国君,也应当以律法为标准。你要处置佞臣,须得有理有据,为君者,一来不应以个人善恶为标准处置事务,二来不应私怨公判,理当公私分明。”江子羿听他的语气,心里知道有些苗头,他恨伊石父子,又担心自己不与他统一战线,于是恼怒自己劝解他。他也不知告知他公私分明是否有效,他只想要江昭做一位好的君主,继承他父亲的遗志,在中北深彻推行法治,其余藏污纳垢之事,他都可以做。
江昭听罢,立刻回他:“可祖父昨日分明说为君者再无私事,怎么到公叔这里,就偏要我公私分明?”江昭话里带刺,令江子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桌前。
原来昨日宁王叔与自己交谈,他竟听得明明白白,江子羿暗笑自己糊涂,他怎么能轻视江昭呢?他哪里还是小孩子,他是天护神佑的一国君主,如今不过是借自己的手壮大他的根基罢了,自己竟妄想纠正他的错误,真是可笑。江子羿心中顿生失望之感,他带着几分尴尬的笑意应道:“既然你听见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原来公叔竟有事情瞒我?”江昭这话说得很有力度,无异于踩到江子羿痛脚,为他遮风挡雨到头来只换来一句“你有事瞒我”,着实令人寒心。其实自皇帝驾崩到现在,该他知道的事,他一件不落的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实在不能怪别人瞒他。
江子羿听不得他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怒火,猛的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水跳到桌上,茶盏与桌面发出碰撞之声。江昭坐在他对面,被他这副模样吓得赶紧坐直了身子不敢说话,只是埋着头,静等着他训斥自己。
良久,从江昭头顶传来江子羿怒斥:“你要气死我!”话音未落,他心里已做好准备迎接江子羿的耳光,出乎意料的是,江子羿竟没动手,而是不动声色的将扬在空中的巴掌转为指着自己,接着又听他道:“今日我就告诉你!你若不能公私分明,便是毁你父皇七年心血,毁中北百年基业。届时不仅我不答应,你公伯也不会答应,百姓更不会答应,难道你竟要为个人恩怨,毁家灭国?”
这一段话太过沉重,以至于江昭听完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心头涌上一阵羞愧之感,恨不得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躲着一辈子不出来。他从未想过要毁家灭国,要辜负父皇的心血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况且江子羿易怒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轻易就被自己激怒,事已至此,只能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