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才是你们纵容伏后的真正原因。”沉默良久,荀彧微微垂下眸,只如同叹息般说出这一句话。
荀彧鲜少会被情绪冲昏头脑,那日离开皇宫之后,他就逐渐察觉到古怪。以曹『操』如今的权力,想要为难伏后与西凉,本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他一再退让,任着伏后换掉禁军统领、在许都朝廷中安『插』忠于汉室的士子,目的不仅是欲擒故纵,更是为了借伏后昔日之手,为荀彧今日铺路。
荀彧不是伏后,也不是刘协。比起没落的伏家亦或汉室,他背后是仍显赫于世的颍川荀氏,若荀彧孤注一掷,为避免灭族之灾,荀氏不得不支持荀彧的选择。同时,荀彧本人温雅持重,乃当今士林楷模,无论是忠于汉室还是曹氏的人,甚至是曹丕曹植几位曹家公子,都对荀彧万分敬仰,倚重非常。所以,荀彧才是完成伏后布局的最好人选。当今天下,只有荀彧,尚有可能在曹『操』死后,同时获得汉室与曹氏双方的信任,将摇摇欲坠的的平衡拉回正轨;只有荀彧,尚有可能不以战火重启、血流成河为代价,重现大汉荣光。
而这也是曹『操』想看到的。所以他让郭嘉千里迢迢来到颍阴,亲自为荀彧奉上斩杀国贼的兵刃。曹『操』是那样清楚,当今天下倘若还有人能救得了汉室,那个人只会是荀彧;而欲救汉室,必除国贼,当今天下倘若还有人杀得了曹贼,那个人,只会是郭嘉。
郭嘉不敬鬼神,不信天意,就是玄之又玄的宿命也偏要搏上一搏。他总是可以赢下每一场的战争,可以将世间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唯独这一次,他一切的抵抗都变得拙劣可笑,甚至于无理取闹。他扑不灭汉臣满腔的赤血,更拦不住“诸君北面,我自西行”的孤勇。他无计可施,他黔驴技穷。
他要是死在建安十二年那年冬天,该多好。
烛火在光影明灭间摇曳,飞雪与寂静相交织。当不知是谁提起茶壶,却发现茶已所剩无几时,终于不得不承认,终局的来临。
“从颍阴到许都,快马加鞭,大约需要三个时辰。文若,到你作出选择的时候了。”郭嘉已不再颤抖。他的声音中好似落了雪,可在皑皑白雪下,似乎又埋着孤注一掷的决然,“拿起那把匕首当汉室的忠臣,或者与嘉一同回去继续辅佐主公,文若,无论你选择哪一个,嘉都会帮你达成所愿。只有一点——”
他紧紧攥住荀彧的手:
“别当个寻死懦夫!别让嘉看不起你!”
……
出乎意料的是,在听完郭嘉的话之后,荀彧突然笑了。不是方才那般浮于表面的浅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欣然。直直映入眼帘,好似新雪初霁,天边方晴,俯仰之间,一片澄静空明。
“奉孝,有的时候,死亡并不一定是为了逃避。相反,或许他,只是不想再逃了。”
他将手覆在郭嘉的手上,去温暖如冰一般的灼烫,直到颤动渐弱,他才慢慢松开,为彼此各倒下一杯遗忘多时的清酒。酒『液』清冽,桂香四溢:
“奉孝,彧也为你讲一个故事。”
“建安初年,彧有一故旧流落南土,作了交夷的官守。夷人远在边土,习俗彪悍,以山川为神,但逢朔日、岁末必以活人为祭,发须斑白者皆要赶到山中饿死。其他大事,则皆由部落长老决定。官守深为不齿,便带兵杀死部落长老,下令禁止人祭,破除『淫』祀。
许都与交州相隔千里,彧再次收到他的信,已是三年之后。然而那时,夷人既没有归沐王教,敦善行礼,也没有安居乐业,老幼相携。相反,在他写信时,原本的部落中除了一个耄耋老翁与一孩童,再无生者。奉孝,你可知为什么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