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自是理解韩非立场,将他三人唤进后堂,便是率先征求其各自意见,若是不欲侍楚,自己就算忝为人师,又怎敢生生将其推去楚王跟前?
荀子拍拍韩非瘦削的肩膀:“无碍,老朽知晓公子难为之处。”
韩非再拜而退,见韩非退去,崔元本欲同荀子直接表达推拒之意,可思来想去,却并无合适由论。自己既非七国中人,也并未见过任一君主,所有推论也只是来自于历史杂谈与民间俗言,可孰真孰假,楚王是可造之才,还是朽木一段,自己全不知晓。
若是如此,倒不如应下此事,权当为自己今后面见秦王讨些可贵经验。
见二人皆无异议,荀子又将李斯唤进后堂,同他三人约好拜见楚王之事。众人话罢正欲回到前堂,谁知崔元还未踏步而出,便自隔帘缝隙当中,瞧见一位熟悉至极的身影。
那人阔步进门,似是在找荀子,见荀子步入前堂,方附耳上前轻声询问。
浓眉阔额、健硕如常,崔元猛地顿住步伐,条件反射般缩回后堂。待那人满足离去,崔元方缓缓而出,压抑下心中的滔天风雨,静静聆听课业直至斜阳如血。
同韩非解释自己还需求师长解疑答惑后,韩非应声而退,李斯不知想到些什么,见韩非孤身独行,忙快步上前,与韩非并肩讨论而去。
看出崔元似有心事,荀子特意侯至众人尽散,这才招手笑道:“崔君有话直言便可。”
崔元拱手而拜道:“不知方才同先生耳论之人,是何身份?”
崔元莫非竟识得项燕?荀子心中有所思忖,对崔元却并无保留,“楚将,项燕。”
项燕?崔元眸色成功黯淡几分,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楚国名将,西楚霸王项羽的祖父,项燕吗?那当初为自己所救,他又为何要以“燕武”自称?此人心性难测,又深得楚王宠信,自己若当真面见楚王,定会为其认出,届时又该如何脱身?
直觉告诉崔元,项燕是极为危险的存在,至少对自己来说。
他本是想囫囵应付楚王一番,蹭点君王面议的经验,如今看来,楚地却也不宜久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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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至此,崔元长揖再拜,“学生有苦难言,恳请先生将拜见楚王之机转赠他人。”
若是被项燕扣留在楚国,那他岂不是再无自由可言?
见崔元态度恳切,不似作伪,荀子忽而忆起初见时,项燕曾询问自己崔公纸一事,未曾想此二人间还有些渊源。看出崔元或有离楚之心,荀子不由深叹一声:“崔君前路何往?”
崔元保持揖礼未起,“或将赴秦。”
思及远在咸阳的秦王政,荀子终是欣然赞道:“秦王此人不枉帝王之才,若再得崔君助力,自如龙生双翼,万事可成。”
“不过……”,荀子若有所思:“过慧易夭,只恐后继乏力。”
若秦王中道崩殂,偌大秦国之中,又有谁能撑起千秋基业?怕是也难得长久。
察觉出师长的话外之意,崔元惊诧于荀子高瞻远瞩的同时,又趁机同其论及治秦之道。
论罢而归,至舍已是薄暮初上。
崔元方进院门,便闻得厨室中传来的阵阵清香,大黄与小黑朝他欢快奔赴而来,崔元任它二位蹂.躏片刻,这才得机抽身于石案旁侧落座小憩。
正当此时,院外传来阵阵清脆敲门声。张良扔下手中面团,屁颠屁颠跑去开门,谁知瞧清门外人的瞬间,竟如见鬼般直接顿在原地。感受到熟悉的侵略气息,大黄毛发微张,圆溜溜的蓝眼睛戒备眯起,崔元见此情形,忙上前将张良护至身后。
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崔元面上并无惊异之色,只礼貌作揖道:“见过将军。”
青色学袍未及换下,面上虽有疲累之色,那双眸子却仍旧神采焕发、昳丽非常。项燕的呼吸不由慢了一瞬,眼前人同自己记忆中的温雅清俊,几乎别无二致。
他本是在客舍静修,谁知将近傍晚,却有一男子登门来访,说是荀子门生。项燕本不欲同生人相见,尤其是这种精明算计之人,谁知不待辞客,却先自来人口中听得“崔元”二字。
将其请进门中详谈后,这才得知崔元本为考评前三,却不欲拜见楚王之事。项燕面上未动声色,话罢便令其直接离开,见对方脚步轻快地踏出门栏,项燕眯起双眼,示意随侍的暗卫时时关注此人动向,不可让其寻得半分时机伤害崔元。
暗卫领命而去后,项燕却耐不住心中所念,直接问路至崔元居所,这才有此唐突会面。
许是听闻院门处的动静,韩非亦跟着凑上前来,崔元为其简单引荐过后,便将项燕请进门中稍候,自己则亲自进得厨室,协助阿芜一道筹备膳食。
见崔元难得盛情,项燕从善如流地应下声来,席间却未得时机同崔元单独相论。待至食毕,崔元正欲委婉表达谢客之意,谁知项燕却忽而捂住腹部,伏在石案上一阵脆弱痛苦状。
以为项燕恐是肠胃不适,崔元忙冲张良唤道:“小良,且将项兄引至圊溷方便。”
张良应声在前带路,项燕反复方便数遭,阿芜见状竟屈膝请罚道:“是阿芜筹备饭食不当,反害公子贵客受难,请公子降罪责罚。”
崔元忙将阿芜搀扶起身,声音中蕴着些许温和笑意:“此事与阿芜无关,何来责罚一说?”
若是他没猜错,项燕不过是想借此留住,进而同他谈及侍楚之事罢了。难为其一介伍人,却有如此清新脱俗之演技,还累得阿芜愧疚至此。
项燕再次熏衣而出时,崔元直接示意张良回屋歇息便好。见项燕愣然杵在原地,崔元上前推开房门,示意他进屋再谈。项燕见状直接阔步而入,坦然落座于床榻边缘,半分颓然病态都无。
崔元直入主题道:“将军大可直言。”
项燕见他如此坦荡,也便疑惑出声道:“崔兄考评已过,缘何不欲与楚王相见?”
他如何得知自己与荀子商讨之事?崔元心有戒备,声音却如寻常般清澹温和:“崔某逍遥惯了,今后还有四海周游之愿,自是不欲为何事何人就此禁锢一生。”
项燕俨然并不认同崔元所言,“崔兄当真不是在避开项某?”
避开?崔元难得嗤笑出声道:“在下何须避开将军?”
项燕喉中一梗,本欲脱口而出的话被理智成功压制而回。他本想说,你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才敏感到急于脱离楚地。可这种肉麻恶人的问话,就算是将他扼颈勒断,他都无法直言出口,因而只能战略性选择沉默。
气氛忽而凝滞,项燕沉默许久,终是淡淡点拨道:“崔兄还是好生考虑侍楚之事为妥,否则不知何日项某将造纸之事告知楚王,崔兄便只能以匠人之籍,于楚地终生造纸了。”
竟是威胁吗?见项燕如此油盐不进,崔元放弃同他疏通道理的打算,既然面见楚王避无可避,那他不如从楚王身上切入,劝得楚王甘愿将他主动放归山林人海,还他天地自由。
如此想着,崔元直接起身客气道:“将军今夜便宿在此处。”
话罢,转身便走。项燕忙出声将其唤住:“崔兄何往?!”
崔元脚步微顿,侧首诚挚道:“自是西户而歇。”
西户,也便是韩非的居室。他宁愿同韩非挤在一处,也不愿再面对项燕片刻。
崔元推门而出时,韩非正于院中手持书简、静思冥想。
听见开门声,韩非不由抬眸来看,眸中似有隐约的焦急与不安。崔元快步上前,扯住韩非委坠而落的袖袍,便将其直接牵至西户室内。见崔元猛地合上房门,韩非眸色微有波动,却只任他稳稳攥着自己,目光则凝在崔元薄汗遍布的鼻梁之上。
崔元舒气回身时,发觉自己如今正背抵门板,韩非距离自己亦不过半掌之隔,若非细看,两人的衣袍都已分辨不清。感受到两人之间过于微妙的气氛,崔元忙松开韩非的衣袂,继而讪笑两声道:“韩兄今夜须得容我在此处躲躲。”
躲?想起方才的壮士,韩非不由薄唇微抿,崔元竟会惧怕于对方吗?还是说他二人之间有着自己不曾了解的过往?见韩非眸色愈深,似有误会之兆,崔元忙撇清自己与项燕之间的关系:“我与其并不相熟,因而同居一室恐生尴尬。”
韩非忍不住神思微怔,崔元的意思是,自己与他更为相熟,同自己在一起时他会更为舒适自在?换句话说,自己对他而言,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并未注意到韩非短瞬之间的神色变化,崔元躬身自角落中取出一张草席,继而铺至地面和衣躺平道:“崔某仅借一片空处即可,定不会挤占韩兄床榻半分。”
韩非见状,喉结涩然滚动一遭,可张张口,终究还是没将心里话倾吐而出。
没关系,他本想说,就算是同榻而眠也不要紧。
只要崔元喜欢,无论住上多久他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