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我尤其感谢您说的最后几句话。您对我的祝愿也正是我自己30年来所渴求的——愿同上帝和所有的人保持着和平,在安宁中死去。(两名大学生鞠了一躬,走了。托尔斯泰目送着他们离去,然后开始激动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兴奋地对秘书说)这是一些多么了不起的青年!这些年轻的俄罗斯人,他们是多么勇敢、自豪和坚强!这些有信仰、有血气的青年一代多好啊!60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尔见到过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他们都是用这样镇定自若和坚毅的目光面对死亡,面对任何危险,准备随时含着微笑勇敢地死去。可是他们的死是亳无意义的。他们只是为了一个空核桃,为了毫无内容的言辞,为了没有真理的理想而抛弃了自己的生命,抛弃了年轻宝贵的生命。他们仅仅是出自乐于献身而抛弃生命。这些不朽的俄罗斯青年是多么不可思议!他们竟把仇恨和残杀当做神圣的事业,为此献出自己的全部热忱和精力。不过,这样的人对我却是有益处的!是这两个大学生使我猛醒过来,因为说真的,他们是对的。我必须立即摆脱自己的这种软弱状态,去履行自己的主张——这事已刻不容缓!我已经离死不远了,可还一直犹豫不决!真的,正确的东西只能向青年学习,只能向青年学习!
塞瓦斯托波尔,乌克兰黑海之滨的海港城市。1783年此处建为要塞。1854至1855年在此发生克里木战争。26岁的青年列夫·托尔斯泰参加了这一次战争并担任最危险的第四号棱堡的一个炮兵连连长,还参加了该城的最后防御战,在各次战役中亲眼目睹平民出身的青年军官和士兵的英勇精神和优秀品质,加强了他对普通人民的同情和对农奴制的批判态度,后来着有《塞瓦斯托波尔的故事》。
(房门被推开了。伯爵夫人像一阵过堂风似的闯了进来,显得神经紧张,精神恍惚。她的举止不稳,眼睛总是胡乱地从这件东西转到那件东西,使人感觉到她说话时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脸色憔悴。她故意对秘书视而不见,只对着自己的丈夫说话。她的女儿萨莎跟在她后面也很快地进了屋,给人这样一个印象:好像她跟着母亲是为了监视她。)
伯爵夫人吃午饭的钟早打过了,《每日电讯报》的那位编辑为了你的那篇反对死刑的文章在楼下等了足足半小时,可你却为了这样两个小伙子让他在那里白白站着。这两个没有教养、粗野透顶的家伙!刚才,佣人在楼下问他们说,是否想要求见伯爵,其中一个回答说:不,我们不求见什么伯爵,是列夫·托尔斯泰约我们来的——而你却和这样一些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的小子说个没完。他们最喜欢把世界搞得像他们自己脑袋那样乱七八糟!(不安地用眼睛把房间扫了一遍)这里也都是一片乱七八糟,书堆得满地都是,上面尽是灰尘。如果有体面一点的人来,实在丢人。(向扶手椅走去,用手一把将它抓住)这椅子上的油布破得都像碎片似的了,真寒碜。这油布就别再要了。幸亏那个裱糊师傅明天就要从图拉到家里来,让他赶紧把这扶手椅修好。(没有人答应她的话。她不安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好吧,现在请你下楼去!不能再让那个编辑等着了。
托尔斯泰(脸色突然变得十分苍白,显得非常不安)我马上就来,我只是在这里还要……稍微整理一下……萨莎留在这里帮我忙……你去招待一下那位先生,替我向他道歉,说我很快就下来。
(伯爵夫人走了,临走前还把整个房间东张西望了一遍。她刚一走出房间,托尔斯泰就快步走向房门,旋转房门上的钥匙,把门反锁上。)
萨莎(对他如此匆忙十分吃惊)你想干什么?
托尔斯泰(惊慌失态,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咕哝着)修沙发的明天来……苍天保佑……总算还有时间……苍天保佑……
萨莎究竟怎么啦……
托尔斯泰(急切地)赶快给我一把刀,一把刀或者一把剪刀……(秘书带着惊异的目光从写字台上递给他一把剪纸用的剪刀。托尔斯泰开始用剪刀慌慌忙忙地把扶手椅上的一个裂口剪得更大,一边时而抬头,害怕地去瞅那扇已上了锁的房门,随后把双手伸进露出马鬃的裂口,紧张地摸索着,直至终于取出一函封了口的信)在这里——可不是吗?……多可笑……可笑和令人难以相信,简直就像一部蹩脚的法国通俗描写的那样……莫大的耻辱呀,我,一个神志完全清醒的人,活到83岁,竟不得不在自己的家里把自己最重要的文件这样隐藏起来……因为有人在我背后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翻遍了,去搜寻我的每一句话和每一桩秘密!是呀,我在这个家里的生活是多么不光彩!多么虚伪!就像在地狱里受罪。(变得平静一些,拆开那封信,一边看着,一边对萨莎说)这是我13年前写的一封信,当时我打算离开你的母亲和离开这个使人痛苦的家,准备向你的母亲诀别;可是我以后却没有勇气这样做。(他轻声地念着信中的句子,是在读给自己听,颤抖的双手使信纸发出沙沙的声响)“……16年来,我一直过着这样一种生活,我一方面要同你们斗争,一方面又不得不迁就你们,我现在觉得这种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所以我决定做我早就应该做的事,远远地离开这个家……如果我公开这样做,势必会引起你们的痛苦,说不定到时我的心又会软下来,当该实现我的决心时又不去实现,所以我只能不辞而别,如果我这一步给你们带来莫大的痛苦,请你们能原谅我,尤其是你,索菲娅,请你行行好,把我从你的心中忘掉吧,不要寻找我,不要怨恨我,不要责备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这已是13年前的事了。我当时说的每一句话就完全像是今天说的。可是,从那以后我又继续折磨了自己13年。我今天的生活依然是畏首畏尾、胆怯懦弱,我还是始终没有出走,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我对一切总是心里十分明白,而做的事却往往是错误的。我始终是太软弱,缺乏同她决裂的坚强意志。我像一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藏起一本脏书似的把这封信隐藏在这里。我曾在自己的遗嘱里要求她把我因著作而得的财产捐献给全人类,可我后来又把这样一份遗嘱交到她的手里,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求得家里的安宁,而我的良心仍然不得安宁。
(稍隔一段时间。)
秘书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果由于某种非常的意外……我是说……如果……如果上帝把您召了回去,您是否认为,您的这个最后的最迫切的愿望——放弃您的所有著作而得到的版权——在您身后真的会实现?
托尔斯泰(感到吃惊)当然会……就是说……(不安地)噢,不,我真的还不知道把握……你说呢,萨莎?
(萨莎转过身去,默不作声。)
托尔斯泰天哪,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不,不是我没有想过,而是我不愿意去想——瞧,我又没有完全说实话,我又想回避,就像我每遇到要做出明确、果断的决定时就要回避那样。(眼睛直望着秘书)其实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妻子和几个儿子是不会尊重我的遗愿的,就像他们今天不尊重我的信仰和我的道义责任一样。他们会拿我的著作去谋取厚利,而我自己呢,人们会在我死后把我看做一个说假话的伪君子。(做了一个表示决心的动作)但是,绝不能、也不应该让这种情况出现!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今天来的那个大学生,那个真正诚实的人怎么说来着?他说这个世界要求我采取行动,要求我终于变得诚实,做出清清楚楚、明白无误的决断——这是一种预兆呀!一个83岁的人不能再对死神闭起眼睛,当做没有看见。他必须正视死神的来临,而且果断地做出自己的决定,是呀,那两个陌生人提醒得好:什么也不干,无非是要隐藏起心灵中的胆怯。而一个人的面目必须真实、清楚。我现在已是83岁的人了,已到垂暮之年,该是使自己面目真实清楚的时候了。(转向秘书和自己的女儿)萨莎,弗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明天我就要写我的遗嘱,我要写得清楚明白,不让发生歧义,而且要有约束力。我要在遗嘱中把我全部著作的收入以及从稿费存款中得到的利息——这些肮脏的钱,统统捐献给大家,捐献给全人类。我是为了所有的人,从自己的心灵痛苦中写下和说出这些话的,我绝不允许用我这样的著作去做交易。你们明天上午到我这里来,再带一个第二位证人——我不能再犹豫不决了,说不定死神就要来妨碍我办完这件事。
萨莎再想一想,父亲——我不是要劝阻你,而是我怕会遇到困难,如果母亲看到我们四个人在这里。她会立刻产生怀疑,说不定会在最后一分钟动摇你的意志。
托尔斯泰(若有所思地)你说得对!在这幢房子里我简直无法办正当的事,办光明正大的事。在这里,整个生活都变成了谎言。(对秘书)那么你就这样安排:你们明天上午十一点在格鲁蒙特树林里黑麦地后面左边的那棵大树旁同我会面。我将装成像平常骑马溜达的样子。你们把一切都准备好,我希望在那里上帝会赐予我终于解脱自己最后桎梏的决心。
(敲起第二遍午餐的钟声,声音比前次更响更急。)
秘书不过,请您现在不要让伯爵夫人有任何的察觉,要不,一切都会白费。
托尔斯泰(呼吸困难地)真是可怕呀,一个人必须不断地伪装自己,不断地掩饰自己。一个要想在世界面前、在上帝面前、在自己面前做一个襟怀坦白的人,却无法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面前做到!不,一个人不能这样生活,不能这样生活!
萨莎(惊慌地)母亲来了!
(秘书手脚敏捷地旋开房门上的钥匙。托尔斯泰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朝写字台走去,始终用背对着进屋来的她。)
托尔斯泰(叹息着)在这个家里到处都是谎言,我也中了毒——哎,一个人想要说一次真话,也得等到临死之前!
伯爵夫人(急急忙忙走进房间)你们为什么还不下来?你总是磨磨蹭蹭地要拖很长时间。
托尔斯泰(向她转过身去,脸部表情已完全平静,带着只有屋内其他两人能明白的强调语气缓慢地说)是呀,你说得对,我总是磨磨蹭蹭地要拖很长时间,但现在重要的不就是:用剩下的时间及时去办该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