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情丝织就回文锦

第五卷

情丝织就回文锦

第四十一章演武

这一年的八月,朱棣命人为皇太孙朱瞻基在各地选录青少年随从,并由兵部尚书金忠负责训练,以“幼军”之名,侍皇太孙左右。

同年十月,朱瞻基奉命领千余名青年侍从于方山演武,一时间,皇太孙少年英武的威名天下远播。

次年五月,又到端午。这一年没有在宫中设宴,朱棣命太子以下,诸王、皇子、皇孙,去东苑猎场,击毯射柳。

东苑峰峦叠翠、景色秀丽,整个演武场由南向北依次为碑亭、城楼、校场、演武厅及东西配殿、团城,城内东西朝房和城上的南北两座城楼极其巍峨。进入城门之后,经过一对石狮守卫的斜阶,在绿树掩映之下,便是一座汉白玉石桥,之后就是通往后方的场地。

整个演武场坐南朝北,磅礴大气。射箭场、演武厅、赛马坡、八卦坡布局严谨有序,加之微风轻拂,旌旗飘扬,不由让人热血沸腾,只想立即冲下场去,一试身手。

演武场内东西两侧已经站满了人,今日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均可携子在此观礼,突然礼炮大作,于是众人三呼万岁。此时浩浩荡荡、让人目不暇接的銮仪,导引着一驾华贵的龙辇,上面擎着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两班举着豹尾枪、佩着弓箭大刀的御前侍卫分列华盖两侧,那黄龙华盖之下龙辇之上,端然稳座的便是大明天子朱棣。

今日的天子身穿九龙滚珠袍,头戴金龙珠冕,足蹬青龙步云靴。一身装束,华贵威严,将天子的威仪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万众瞩目中,他下了龙辇,一步一步走上高高搭起的观礼台,坐在正中的龙椅之上,举起右手微微一挥,身后的仪仗各自归位,此时鼓声大作,响彻云宵。

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整个场内连朱棣的随侍都全部是清一色的太监,往日的尚功、女官、宫女都没有踪影。

朱棣凝眸远视,东面是皇族子弟,上首第一位,华盖之下坐的是太子朱高炽,在他身后站立的正是自己的爱孙朱瞻基,一身戎装在身,更显得飒飒英姿、卓绝非凡。

朱棣心情大好,转而向左侧望去。

左侧百官之首的便是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曾经在靖难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汉王朱高煦和郑王朱高燧。

朱棣眼中寒光一闪,微微颌首示意。

礼官立即高呼:“朝!”

于是排山倒海般的声音瞬间响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朱棣气如长虹,神色一缓:“今日演武场中,只为武艺,不必拘于礼数!”

“是,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此又是一番叩拜之礼。

朱棣的目光扫了一眼礼官,礼官立即会意:“吉时已到,演武开始!”

此语一出,全场立即万籁俱寂,万人的场内,静的连左右呼吸声都仿佛清晰可闻。

只见朱瞻基起身出列,来到龙座之前,冲着朱棣俯身一拜,朱棣立即摆了摆手:“去吧!”

“孙儿遵旨!”一身戎装在身的朱瞻基立即起身,跳上侍从牵来的坐骑,绝尘而去。

此时铜锣大作,号声传至九霄。

横纵各三十匹怒马的九百人红衣青年校骑队,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在乐声中缓缓进入场内,一时间,鼓声、蹄声、口号声不断,骑手悍勇非凡,马匹队形井然有制。

在场边旗手的旗语指挥下,他们整齐化一地在瞬间变换着队形与马术,动作虎虎生风,声势夺人,令人目不暇接、感叹不已,他们手中的刀、枪、箭、戟、戈、矛、钺、星,全是一水儿朱红的杆,纯金的头,无一不张显着皇家的富贵和威风。

旗幡招展,刀枪耀眼,说不出的威严。

郑王朱高燧用手轻轻捅了一下紧挨着自己的汉王朱高煦:“二哥看明白了吗?父皇这是明摆着要给瞻基贴金,一个小孩子,随随便便就弄了一个千人的卫队,还如此大张旗鼓地演练,这心思不是昭然若揭吗?”

汉王朱高煦轻哼一声:“一个小孩子,实不足为惧!”

郑王朱高燧刚待搭言,突然目光一凛,话语顿收,原来千人演武结束。

皇族子孙与年轻的武将纷纷上场,开始射柳了。

他们个个戎装,身跨骏马,马鞍上挂着箭囊,插着白羽,一时间,马蹄所过之处,狼烟四起。

“射柳”就是插柳枝于地上,然后策马驰绕,并以箭射柳的习俗。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匈奴、鲜卑等北方游牧民族古老的“蹛林”祭祀活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匈奴习俗时说:“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驰绕柳枝的同时也向柳枝开弓发矢,这对于以骑射为业的游牧民族来说,虽然是最正常不过的一种竞技比赛,但是对于中原男子,特别是皇族男儿来说,就分明太难了。

柳枝细小而柔软,微风一吹便是一个活动的靶子,能立定步射已非易事,驰骋马射更属难上加难。通过射柳,能反映出射技精良与否,还能反映出射者的马上功夫,故此,射柳在古代军事训练中备受重视。

在御前演武时表演射柳,不仅要有上乘的马上功夫和骑射技术,更重要的就是心理素质,一定要超凡的镇定才可完成。

当侍卫开始在演武场中插柳时,场上众人立即开始交谈,有人兴奋,有人担忧,而当骑士们纷纷出场时,全场立即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众目睽睽,静静地等着这极富观赏性和动人心魄的绝技的展示,更重要的是,许多武将翘首以待,如果说刚刚的步阵是好看的花架子,那他们真的十分期待,乳臭未干的皇太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真功夫。

“有点意思!”汉王朱高煦站起身,冲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牵马上前。

“怎么?二哥也要跟这些娃娃一较高下!”郑王话里有话,表情有些戏谑。

汉王眼神中寒光微闪:“为搏父皇一笑而已!”

朱瞻基立于马上,最后一个出发,他轻轻拍了拍坐骑:“踏雪,一会儿全靠你了,可要加油呀!”

马儿长啼一声,不安地踢着地,将地上的土瞬间便扬了起来。朱瞻基不由笑了,他双手一紧,勒住缰绳:“知道,是叫我放心,对吧!”

随即双腿一夹,坐骑立即跃了出去。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急行的声音,随即听到一阵低吼:“基儿闪开,待叔王让你开开眼界!”

朱瞻基面色一紧,目光微闪,随即勒住缰绳闪在一旁。

烟尘之中,从身后冲过来的正是自己的王叔汉王朱高煦。

只见他一手张弓,一手从身后箭筒中抽出一只金羽箭,在飞驰之中,张弓搭箭,“嗖”的一声,箭落枝折,一个来回之后,一排柳枝,全部被从中射断。

离的远的看不真切,而离的近的校卫与众臣皆立即大声欢呼。

“汉王十箭全中!”

一时间,演武场内掌声雷动。

汉王策马返回,待到与朱瞻基两马交错时,说了句:“基儿看清了吗?射箭正该如此,去吧,去试试!”

汉王不仅武艺过人,机智也非常人能比。

如此一来,瞻基发挥再好,也不过拾人牙慧,没什么新鲜。而汉王既彰显了绝世的武艺,又在人前表现出对皇太孙的提点与呵护,还成功地抢了风头,打压了太子一脉的势气,正是一举多得之策。

朱瞻基立马深省,场上经过刚刚的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之后,如今又是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朱瞻基微微仰首,终于打马前行。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策马飞驰绕柳的间隙,他居然数箭连发,只三次搭箭,便将十只白羽箭射了出去。

场边的校卫看的呆了,跑过去拾起那柳枝,怔怔地忘记了唱奏。

就在此时,在观礼台上高高就座的天子朱棣,竟然走下礼台,策马而来,小校立即跪在朱棣马前,双手将断柳奉上。

朱棣一眼望去,便仰天长笑。

“去。把皇太孙所射的折柳,拿给百官观赏!”朱棣龙颜大悦。

百官不明,看在眼里,文官们还不知所以然,而武官则神色皆变。

当这折柳传到汉王手中的时候,他的脸色变的极其难看,是的,射柳之所以难,就难在柳枝的轻盈和在风中的摇摆,自己的箭都射在柳枝的中下部,那里靠近地面,根深稳固,易于瞄准。而瞻基偏偏都只去射那最上端的一点点枝稍,那样的位置,比自己所射无疑是难上加难,更加的不易。

而他居然是几箭连发,且连发皆中。

汉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不是不服气,而是恍惚,难道真像外间传说的那般,瞻基降生时,父皇曾经做了一个梦,梦中太祖朱元璋授予他大圭,上面写着“传之子孙,永世其昌”。难道他真的是有如天助?

汉王默默思忖之时,演武场上已然换了花样。

让人叹为观止的射柳结束之后,此时突然狼烟四起,号角齐鸣。

校卫们手持战旗,从四面八方冲向演武场正中,配合着鼓点进行布阵,在阵局变化之中,更有身怀绝技者行拳弄棒,舞剑玩刀。还有沿绳索攀上城楼者,大展凌空造型,在现实战中攻城掠地的惊险场面。而阵形四角,各有4名旗手迎风舞动四面大旗,各带动四周百人的旗阵,整齐划一的旗语,展现着浓烈的战场氛围。

朱棣拉着朱瞻基回到观礼台上,更是不顾礼法的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龙座之侧,他抚须而笑,频频点头,看着演武场内外,硝烟迷漫,不禁乐道,这是表演吗?他笑了,他看着坐在下首,不停擦汗的太子朱高炽,又看了看面无表情,清冷淡定的汉王,还有满场之上情绪激昂的观礼的群臣,这个结果,他已然相当满意。

透过这小小的一方演武场,他仿佛看着大明的万里河山。

看到朱瞻基的表现与成长,他更看到了能为他筑守江山,万世永昌的传承者。

第四十二章及笈

三月初三,上巳节。

在柔仪宫中,王贵妃为咸宁公主举办了隆重的及笈礼。

从开礼到礼成,包括初加、二加、三加三个环节,在这三个环节中,咸宁公主的服饰也各不相同。

初加时,衣裙色泽纯丽,象征着女童的天真烂漫;

二加时所着端庄的深衣,象征着花季少女的明丽;

最后隆重的大袖礼衣则反映了作为成年女子的高贵与典雅。

太子妃作为长嫂,为咸宁公主亲自梳发、理鬓,侍女们为她梳成了如意高寰髻,又在脑后随意的留下几缕发丝,自然而活泼,与少妇的发髻区分开来。

最后,王贵妃亲手将一只镶嵌着白玉、蓝、绿宝石的垒丝金凤钗戴在她的髻上。

今日的咸宁公主,身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说不出的华贵娇美,举止投足间便可令众生颠倒。

在大明,女子十四至十六岁,为及笈。及笈礼后,则示为成人,可以嫁娶。富贵人家如果舍不得女儿早嫁,往往会在十六岁时再为其举办及笈礼,然而无论怎样不舍,不过是两年的时间,终要嫁入他门。

“好了,如今咸宁已然及笈,本宫也算不负先后所托,了却了心中一桩大事!”王贵妃拉着咸宁公主的手,泪眼婆娑,颇为动情。

是的,代抚皇后嫡女,当今天子朱棣最为宠爱的公主。王贵妃这些年可谓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的怠慢和疏忽,然而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只能宠爱却不能亲近。

咸宁公主此时,也面露悲色。

还是太子妃机警,出言相劝:“母妃何须伤感,今日是咸宁妹妹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

王贵妃这才收敛了眼中的伤色,略作欢颜:“去吧,如今礼成,也不必在此拘束,下去自己庆祝吧!”

“是,多谢母妃!”咸宁公主领着若微走出了这华美高贵的柔仪宫。

“公主,一会儿不是还要饮宴吗?听说陛下也要亲临,诸王府的王妃、命妇都要来拜见公主呢?”若微一脸的羡慕:“估计一会儿公主收礼物都会收到手抖的!”

“有谁稀罕!”咸宁公主伸手轻轻戳了一下若微的头:“你喜欢,你去好了!”

“疼呀!”若微大叫:“那一会儿宴席上找不到你,可怎么是好?”

“不怕,我昨儿就求了父皇,最讨厌跟那些不相干的人应酬。咱们俩先去城曲堂,我约了瞻基他们,还让御膳房做了好吃的,一会儿都直接送过去,今儿是我自己的好日子,自然要自己舒服才是!”

若微停了步子,上下打量着咸宁,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咸宁很是不解,理了理鬓发,随即问着身边的侍女:“锦珠,我的妆花了吗?”

侍女锦珠看了又看,终是一脸茫然,连忙摇了摇头。

“好公主,若微是在想,明明是公主殿下自己害怕见那些命妇,因为那些人当中说不定哪个就是公主未来的婆婆,公主是自己害羞才躲了起来,却还要偏偏找了这样的说辞!”若微忍俊不止,咯咯乐个不停。

“好你个死丫头!”咸宁脸上一红,立即装作气鼓鼓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啊,杀人了!行凶了!”若微拎着裙子拔腿就跑。

而咸宁跟在后面,不依不饶,紧紧追赶。

闪过花园小径,突然撞在一物上,跑的过快,冲力太大,径直压着那物倒在地上。自然被金钗花钿挡了眼,咸宁公主连忙拔开一看,立即气的差点晕死过去。

一个男人,应该说是一个长的还不错的男人,是男人而不是太监。

为什么知道他是男人而不是太监?想到此,咸宁公主立即羞红了脸,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

“公主殿下,在下,在下想请问,公主殿下凤驾是否可以暂时移开一刻,好让在下先行礼拜见!”那个男人对着咸宁,一张脸似笑非笑,神情诡异,而吐气如兰,弄得咸宁更是一阵晕眩。

直至此时,早就乐得花枝乱颤的若微与吓得伏在地上的侍女终于扭捏着走上前来,将咸宁公主搀扶起来。

仰面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风度卓绝的从地上慢悠悠地坐起身,看着咸宁公主目光微闪,随后才站起身,轻轻抖了抖袍袖,那动作飘逸轻盈又连贯得体,煞是好看。

咸宁刚刚站好,还不及发怒,对面站立的两个男人便对着自己郑重行礼起来。

“臣宋瑛,参见咸宁公主!”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双手一揖,恭身说道。

“臣许彬,参见咸宁公主!”另外一人也相继行礼。

如此一来,咸宁有火也不能肆意发作,终是忍了又忍,理了理妆,冷冷说道:“两位大人,此乃后宫禁地,无诏擅闯,其罪当诛!”

年长者许彬笑而不答,站在一旁,垂手而立。

年少者,即被咸宁撞个满怀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宋瑛,此时虽然心中是又气又恼,而面上依旧笑嘻嘻地答道:“公主此言差矣,公主怎知臣是无诏擅闯?我二人在此等候皇太孙殿下,怎知公主殿下突然玉驾奔袭,如猛虎下山,令我等猝不及防,就是想避也不得而避呀!”

“你!”咸宁伸出玉手,以指相向:“你说谁如同猛虎?”。

“公主殿下!”若微见势不好,立即出来劝慰:“都是若微不好,害公主与两位大人在此遭遇,若微在此给公主陪礼,给两位大人致歉!”

若微上前对着许彬和宋瑛深深福礼,然后浅笑连连,抬头一望,随即呆住了。

“你们?”她刚待开口,只见那许彬对着她也是揖手回礼:“若微姑娘言重了,如此偶遇,也非常人可及,想来也是有缘!”

若微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说今日的偶遇为初遇,暗示自己对上次游湖之事缄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退在一旁。

许彬与宋瑛也当即闪在一旁,让开道路。

咸宁公主面上仍旧是一派怒色,一拂袖,举步前行。侍女们随后,若微也紧紧跟上,错身之时,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路旁的那两个男人,只是觉得满心疑虑。

夜色降临,若微与咸宁公主还滞留在城曲堂中没有回去各自休息。

“若微,你说,父皇会把我指给什么样的人?”咸宁公主远眺夜空,心事无限,幽幽问道。

“总归应该是个文才武功俱全,品德高尚的青年才俊!”若微说着,“对了,肯定还是一个玉面郎君。”

“文才武功,品德高尚?”咸宁公主冷冷一笑:“我大姐永安公主下嫁广平候袁容。袁容勇猛孔武,追随父皇立下赫赫战功,然而为人鲁直骄纵,府中姬妾成群。二姐永平公主下嫁富阳侯李让,李让善谋,为父皇所倚重,只是为人冷漠,不喜闺中之乐,每每归省,二姐脸上都是一派孤寂之色。三姐安成公主,是我同母的姐姐,嫁的是我大明开国功臣郓国公宋晟之子宋琥,她二人倒是少有的琴瑟合谐,只是可惜我这位亲姐夫,无用得很,除了父亲的荫德,自己丝毫也没有长进,小妹常宁自幼体弱多病,早早故去……”

“公主!”若微听她说的心灰意冷,只觉得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天之娇女,深宫帝姬,原来在婚姻之事上也有这许多的无奈。

“公主一向是陛下所珍视,所以公主的婚事陛下定是会细细思量,终是会为公主觅一良人的!”

“良人?”咸宁心中微微发颤,想也未想,就说了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卓文君的白头吟?”若微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我最烦的就是司马相如,明明自己一贫如洗,还要拐带人家卓王孙家中的卓文君,害文君当街卖酒,最后还是靠了卓家的钱才能度日。即使如此倾心以待,结果也不能善终。那司马相如还是另结新欢,我虽然佩服卓文君那种为爱痴狂的坚决与执着,只是司马相如那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她如此!”

咸宁听闻,半晌没有言语。若微这才自知失言,连忙说道:“好公主,若微说错了!”

“你哪里有错?‘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只是可惜,富可敌国的卓王孙的女儿,她家资在此,如何能找到不觊觎她财产的真爱。就像我,难道要父皇将我贬为庶民吗?”

这话题似乎太过沉重,若微心思一转,指着南边一片灯火通明处:“好公主,不必忧心,你的好姻缘正应了那句话!”

“什么?”咸宁顺着她手指望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四十三章春遇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清明时节,若微伴着咸宁公主与瞻基、瞻墉兄弟又一次易服外出。

正是微风拂面,花香阵阵的迤逦时节。

咸宁与若微乘车,瞻基兄弟骑马,轻车简从出了宫门,一直向东北方向去,约半个时辰,即来到栖霞山脚下。

栖霞山之所以驰名江南,不仅源于山顶的栖霞寺、南朝时的千佛岩和隋时的舍利塔,还因为它山深林茂,泉清石峻,景色令人陶醉。

此时正值清明踏春的好时节,平常寂静的山林小道上已然有不少路人拾阶而上,于是若微与咸宁公主也终于放弃车驾,缓步而行。

身后的如烟与咸宁公主的近侍宫女恬儿,提着食盒紧紧跟在后面。

而不远处掩在暗处的锦衣卫不敢有半点怠慢,既不能显露身形,又不能跟丢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唯恐有半点闪失。

走至半山,咸宁公主已然香汗淋淋,气喘吁吁,然而看众人都没有想休息的样子,于是大呼:“我累了,走不动了!”

“呵呵!”若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直对着瞻基他们喊道:“前边的大公子、二公子等一等,我家小姐累了,哪位好心背她上山呢?”

瞻基与瞻墉听她如此一唤,都停了步子,瞻基索性向回走了几步,来到近前:“小姑姑,既然累了,我们就坐下休息片刻?”

“什么片刻,我走不动了,就在此处休息,用过午膳,再行上山!”咸宁公主早已顾不得淑女形象,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坐了上去。

跟在后面的宫女恬儿立即慌了:“公主,这石上太凉又怕不洁,容奴婢垫上块帕子!”

咸宁眼睛一翻,挥了挥手:“不用了,如今想让我站起来恐怕就是用牛来拉,那都是不能的!”稍稍平复了喘息,忽然抬眼看到围立在她周围的几人,于是指着若微说道:“若微,怎么你都不累吗?过来一起坐吧!”

而此情此景,分明让若微想到那年在家乡的时候,与长兄继宗一起爬山的情形,眼神一黯,不由说道:“我不累!”

随即走到一旁,从半山腰向山下远眺,景色无限,而心事幽幽。

瞻基见状,悄悄走到她身后:“怎么?累了?”

“没有。”若微转过身:“在家的时候,常和继宗一起跑出去玩,邹平附近的山山水水我们都走遍了,每次都觉得时间好短,都不觉得累,如今,也不知继宗现在如何?”

“继宗?”这是瞻基第一次从若微的口中听到她的家人。

“继宗,是我长兄。”若微叹了口气:“也是我自幼的玩伴!”

瞻基心中一荡,没再搭言。

紫烟上前,悄悄递上一方帕子,让若微擦汗,若微正在恍惚,于是两相交错,手一失,那方素帕子就顺风飘然而去,若微想也没想,抬腿便追。

她的眼里只顾盯着那方飞舞的绣帕,根本没有留意脚下的路,突然被横在路边的枯树桩一绊,身子就斜着飞了出去,不远处的瞻基看在眼里,想要从身后拉住已然来不急了。

若微这才傻了眼,立即伸手捂着脸,心想千万不要摔坏了脸才好。

就在她跌下山涧,耳边尽是可怕的风声,以为此生无望的千钧一发之际,一袭白衣仿佛从天而降,如飞燕掠空,将她牢牢搂在怀中,随即旋身下落,并以脚轻点涧边树枝,借力攀升、捷如飞猿。

当若微感觉到已经安稳落地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

对上的是一双奇异的眼眸,目光深邃,亦正亦邪,在前一刻是柔如一池春水的关切,然而转瞬就是冷如深潭。

若微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充满好奇和探究。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懒懒的笑容,似笑非笑。

若微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仍在他的怀中。

然而他突然双手一松,若微立即重重跌坐在地上。

“啊!”她呲着牙,忍着疼,大呼:“你干什么?”

他白衣一抖,微微耸了耸肩,有些不屑和轻蔑:“怎么?还想让我抱着你?现在的姑娘难道都如此不知害羞?”

若微坐在地上,怒从心起:“谁想让你抱了?不过,你既然出手相救就该好事做到底?为何突然放手?”

那人轻哼一声,身形一闪,若微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他自地上拉起,又紧紧搂在怀里。

四目相对,若微仍是紧紧盯着他打量。

他微微侧目,轻声说道:“果然是不知羞!”于是轻轻放手,并将若微的身子往外一送。

尽管如此,若微还是踉跄着向后连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你?”她伸出手,指着那个人,“许彬,对吧,我记住你了!”

白衣人正是新科榜眼,官任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诏,提督四夷馆与若微有过两面之缘的许彬。

许彬转身要走,若微偏偏不允,紧紧跟上:“等一等!”

许彬头也不回:“留在此地,他们自然会下来找你!”

而若微充耳不闻,在后面喊着:“我还没有谢你!”

许彬轻哼一声:“不要跟别人提起是被我所救,便是谢我!”说罢提了气,展开轻功,白衣飘飘,片刻间便没了踪影。

留下若微一个人,呆呆的立在山中小路上,恍然若失。

“若微,若微!”声声呼唤,情真意切,细辨那声音,自然是瞻基,咸宁,瞻墉还有紫烟。

若微这才回过神儿,冲着山上用力喊着:“我在这里!”

小小的插曲,令众人惊魂未定,咸宁公主此时也顾不得又乏又饿,一把拽过若微,狠狠训斥:“你傻了吗?为了去追一方帕子,如果今天你真有个闪失,我们回去如何交待?父皇面前就说你为了一方帕子落入山涧?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若微面上淡淡一笑,也不辩驳,就由着她说。

而身畔的紫烟早已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殿下错怪我家姑娘了,那帕子是我家夫人亲手绣的,我们姑娘一向不拘小节,所以她的物品都是夫人亲手置办后交给奴婢带在身上,供她随时取用的,所以,我们姑娘才会如此珍视这方帕子!”

闻者动容,咸宁公主也是年少丧母,自然能够体谅若微的心境,于是也不再埋怨,只是拉过若微,上下打量:“有没有怎么样?可是伤着哪里了?”

若微摇了摇头。

而朱瞻基则面色一沉,冲着若微说道:“以后,千万小心!”

若微刚待答话,那朱瞻墉则摇头晃脑故作深沉道:“好奇怪,从半山腰落下,居然毫发无损?难道是因为佛门净地,菩萨显灵了!”

哪里是菩萨,分明就是一尊罗煞,若微心道,然而又不能明讲,只能呆呆的愣在当场。

“怎么?是吓到了,还是摔到哪里了?”朱瞻基心焦不已,急切地连连追问。

“没有,是刚刚从山上跌落,偏巧被在这里练气的一位隐士所救,所以哪里也没有伤到!”若微如此说,也算不得骗人,不知怎的,她居然听了许彬的话,没有将他言明。

“如此!”瞻基点了点头:“我听小善子说过,这栖霞山中确实是人杰地灵,有不少隐士在此练气参禅,今日若微能够化险为夷,真乃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大哥!”瞻墉嘿嘿一笑:“那咱们是不是还得继续上山,怎么也得到山上栖霞寺去敬香拜佛吧!”

瞻基面色一凌:“那是自然!”

“只是!”若微稍稍一顿,“公主殿下刚刚就体力不济,如今又折返了不少脚程,再要上山,恐怕……!”

“不怕!”咸宁公主此时一脸豪情:“都是刚刚我喊累,惊扰了各路神灵,怪我们心不诚,所以才有惊无险,小小惩戒一番,如此,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山顶!”

“呵呵!”瞻墉一脸讨好:“小姑姑,我扶着你慢慢走,咱们不着急,走到天黑,大不了就住在寺里,正好我还没有吃过斋菜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咸宁在瞻墉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于是众人又启程,相携相扶,一路上得山顶,在栖霞寺内敬香礼佛。

栖霞寺前是一片开阔的草甸子,有波平如镜的明镜湖和形如弯月的白莲池,四周是葱郁的树木花草,远处是蜿蜒起伏的山峰,空气清新,景色幽静秀丽。寺内主要建筑有山门、弥勒佛殿、毗卢宝殿、法堂、念佛堂、藏经楼、过海大师纪念堂、舍利石塔。寺前有明徽君碑,寺后有千佛岩等众多名胜。依山势层层上升,格局严整美观。

若微站在寺前定定的注视着左侧的那块明徽君碑,这是唐时为纪念明僧绍而立,碑文为唐高宗李治亲自撰写,想到李治,就自然想到那旷古绝世的一代女皇武则天,不知为何,一时心情激荡,竟然感觉悲愤难平。

进入山门,便是弥勒佛殿,殿内供奉袒胸而露、面带笑容的弥勒佛,背后韦驮天王,昂首挺立。

出殿拾级而上,是寺内的主要殿堂大雄宝殿,殿内供奉着高达数丈高的释迦牟尼佛。其后为毗卢宝殿,雄伟庄严,正中供奉金身毗卢遮那佛,弟子梵王、帝释侍立左右,二十诸天分列大殿两侧。佛后是海岛观音塑像,观世音伫立鳌头号,善财、龙女侍女三旁,观音三十二应化身遍布全岛。堂内塑像,工艺精湛,入化传神,令人赞叹。

面上素然,怀着无比崇敬之心,在大殿中静心叩拜,口念佛号。

出得殿外,只觉得一片悦然,心情无比的平和宁静。

“若微,你刚刚求了什么?”瞻基走到若微身边,低声问着。

若微一笑:“求父母平安!”

“哦!”瞻基应了一声。

“你呢,你求的什么?”若微侧着头,仰着脸,明眸珠辉,让人难以移目。

瞻基面上一红,刚待开口。

只见寺外匆匆跑入一队人马,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自己的舅舅张昶,不由愣在当场。

第四十四章惊闻

张昶几步走到朱瞻基身旁耳语几句,朱瞻基面色不由微微有异。咸宁在边上看得莫名奇妙,立即出声相询:“有何要事,张大人也说来与本宫听听。”

张昶目光一闪,冲着咸宁郑重施礼,然而礼罢却是静立一旁不发一语。

咸宁看得更加奇了,正要开口再问,若微则在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公主殿下,既然张大人与殿下有要事要办,我们还是暂且回避吧。”

朱瞻基的目光向若微望去,眼神儿中闪过些许的迷茫,仿佛有些挣扎随即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柔声细语地说道:“我有事和舅舅先行回宫,让瞻墉陪着你们四处走走,难得出来一次,千万别扫了兴致。”

若微笑而不语,目光紧盯着朱瞻基,眼神儿中透着鼓励与意味不明的暗示。朱瞻基稍稍一怔,随即恍然,给她做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儿,便从侍卫手中接过坐骑,飞身上马,一路之上策马狂奔。

入了宫即急匆匆赶至奉天殿,大殿之内一片寂静,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黄色的背影,那样的萧瑟孤独,朱瞻基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地上。

“皇爷爷!”是的,这一次称呼的是皇爷爷。

朱瞻基想起小时候,他是由皇祖母徐皇后亲手带大的,自小便被朱棣捧在手心之上,而永乐五年,皇祖母崩逝,整个皇宫内久久弥散着挥之不去的悲伤。那时候,自己蹒跚着步子,找遍了乾清宫、交泰殿,都不见他的踪影。最后他悄悄来到这儿,奉天殿,平日里皇爷爷上朝听政,接受百官朝拜的地方,那时候的情景与今日一样,一眼望去,看到的就是这个孤独的背影,那时候,他才发现,英武逼人的皇爷爷有了几分老态。

而这次,他心中十分明白,是什么打击了高高在上的天子。

王叔的桀骜不驯,私下的暗谋,对父王的陷害,甚至是公开质问皇祖,为何要立一个废人为储君,朱瞻基完全能够想象的出,这些语言和行为,对英雄盖世、一生自负的皇祖来说,意味着什么。

朱棣听到这一声急唤,缓缓转过头,冲朱瞻基招了招手:“基儿,过来,到皇爷爷身边来!”

朱瞻基站起身,迈步向他走来。

这时候身穿龙袍高高在上的他,不是天子,不是所谓的九五之尊,只是一个伤心的老人。

他拉起朱瞻基的手,将他带到龙座之前,双手在他肩上一按,朱瞻基不由自主地坐下。

这是龙椅呀,朱瞻基当下便怔住了。

这张髹金雕龙木椅,是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样子与平常座椅不大一样,“圈椅式”的靠背,四根支撑靠手的圆柱上蟠着金光灿灿的龙。

底座不采用椅腿,椅撑,而是一个宽约六尺深三尺多的“须弥座”。通体髹上黄金,那样的富丽堂皇又气势威严。

仿佛是恍然醒悟,朱瞻基面上大惊,刚要起身,可是压在他肩上的那双大手,传递过来的力道,让他不由自主地坐的更加安稳。

“瞻基,皇爷爷想多活几年,替你看着这张龙椅,有朝一日,让你来坐!”朱棣转身看着大殿:“从这里,你可以号令群臣,统驭九州,俯瞰天下,你可愿意?”

朱瞻基眼眸中流露出一种悲情,他没有像一般的皇孙那样说着违心的推托之辞,只是身子向前一扑,伸出手臂抱住了朱棣,没有说一字一句。

而依依之情与至真至纯的孝义瞬间便让朱棣动容。

他伸手轻轻抚过朱瞻基的头,不由深深叹息道:“青雀,太让朕失望了!”

朱瞻基知道,皇祖口中的“青雀”便是叔王汉王朱高煦的小名,因其初生时,左肩头上就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如雀状,所以便由此得了这个小名。

今日之事,已听舅父讲了个大概。叔王恃功自傲,对于父王这个太子之位,一直心存觊觎,屡屡刺上,终让圣上失望。封国云南,让他远离京城,而他先是称病迟迟不肯启程,又在府内私造兵器、训练士卒,事败之后,皇祖召他前来问话,他不仅直言不讳,更出语顶撞,口称:“我有何罪?非要远远的将我贬到那样一个充满湿沼之气的蛮荒之地?储君不明,当然可以取而代之!”

叔王如此行事,惹皇祖大怒,一气之下将他囚于西华门外,并欲拟旨将其废为庶人,是父王力求,这才暂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