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芙蓉新落钟山春

此语一出,逗得太子妃不由失笑:“好个基儿,如今心思已全然偏向若微了!”

瞻基也方觉自己问的太过直接,面上有些发窘。

若微浅浅一笑,福礼说道:“自从若微进宫以后,一直有赖娘娘照拂呵护,娘娘的善心体贴就是若微最好的礼物!”

太子妃听闻,不免大为感动,随即招了招手,让若微倚在怀中:“好孩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给基儿准备的礼物是‘续命缕’?”

若微点了点头,随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定睛一看,是用五色彩丝结成的合欢结,眼中一热:“‘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若微,你有心了!”

若微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而朱瞻基似有不明,立即凑上前来,太子妃亲自将合欢结缠于朱瞻基的臂上,伸手抚着儿子的头,轻声说道:‘长丝续命’也是端午习俗,这合欢结又称‘续命缕’,谓可以避灾延寿,难为若微如此费心,你该谢谢她才是!”

瞻基听闻,这才恍然明白,立即冲着若微甜甜一笑,伸手一揖:“有劳了!”

若微面上一红,只说了句:“不敢当!”

若微忙回头看了一眼湘汀,湘汀走上前来又呈上一物。

“这是什么?”瞻基拆开食盒,随即拍手道:“母妃,这个典故儿子知道!”

太子妃一看,也笑了。

竟是一大九小,置于盘中的粽子,如一母九子状。

“娘娘,这个劳您转呈贵妃娘娘!”若微举止恭敬,脸上没有半点幼童之色,倒让太子妃张妍有片刻的愣神儿。

随即点了点头:“好孩子,有你在,我亦可以省去好多心思!”

“娘娘,时辰不早了,该起驾去柔仪殿了!”外面管事的宫中女官奏报。

太子妃张妍站起身,冲着朱瞻基说道:“去吧,一会儿同你父王上殿赴宴,可要小心应对,别失了礼数!”

“是!”朱瞻基正色回道。

太子妃这才领着若微与一群宫女侍从,浩浩荡荡前去柔仪殿王贵妃处拜谒。

柔仪殿中,各宫女眷已然到了不少。除了之前东西六宫的各主位娘娘,有许多人,若微都不认识。

只是觉得莺莺燕燕,钗环轻脆作响,一时间香风阵阵,风光迤逦,让人有些目眩,随着太子妃给各宫主位娘娘分别见礼之后,才落座一旁。

一抬眼,忽然看到那些新晋封的朝鲜美人。有任顺妃、李昭仪、吕婕妤、和崔美人。偏偏少了权贤妃。

“若微!”太子妃轻声唤道:“贵妃唤你呢!”

“是!”若微这才收了思绪,展开笑脸,拎起裙子,快步走到王贵妃的座前:“若微参见贵妃娘娘!”

“免了吧!”王贵妃脸上一派温和,拉起若微的手:“好孩子,你送来的本草清心茶,我喝着甚是觉得爽快,也学着让宫女配了一些,分给各宫娘娘,如今她们都说喝着好,你给大家说说,这茶的特别之处!”

“是!”若微恭敬异常,将本草清心茶的配方、医理一一说来,又配上自己编的诗词典故,惹得众妃都喜笑颜开。

王贵妃赞道:“好个伶俐的丫头,这宫里有了你,也多了些乐趣,偏是你有这些点子,哄着我们开心罢了!”

“陛下驾到!”随着首领太监总管的高声唱念,大明天子朱棣走入殿中,一时间众芳均含羞带笑,腰枝轻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尽展珠颜奉圣娱,只是当她们娇美的容颜轻轻抬起,看到天子手牵着身穿异族服饰的贤妃权福姬一同进殿的时候,那笑容分明都僵住了。

朱棣一眼扫去,满室除了三个人面如常色以外,均一片愕然。

太子妃张氏一向冰清玉洁,宠辱不惊,所以她的常态以对,朱棣并不意外。

贵妃王氏一向温和恭谨,为人最是和善,她面色如常,朱棣也心中有数。

只是常如稚子般嬉笑调侃与咸宁闹作一团的幼女孙若微此时也是如如不动,波澜不惊,这份淡定从容与其年龄大不相衬,朱棣不由暗暗吃惊,更是刻意多看了几眼,谁知那女娃反而天真一笑,娇憨可人,得之天然,朱棣反而倒有些不自然。遂摆了摆手,众人平身归座。

接着,乐起,开宴。

有得宠的宫妃开始依次敬献礼物,并向朱棣敬酒。

朱棣不偏不倚,纷纷笑纳。

而到了太子妃张妍这里,看着张妍呈上的礼物,朱棣不由笑道:“皇媳年年都是以书画为礼,如今怎的突然转了性情,改送这样别具心思的穴枕和九子粽,倒真真出朕之所料!”

太子妃张妍连忙起身回话:“回禀父皇,臣媳一向愚钝,往年将心思寄于书画,恭祝父皇与贵妃身体康健,只想着是臣媳亲手所为,最表孝心。而今年原本亦是依循旧例,谁料若微心思巧妙,今早以穴枕和九子粽相赠,臣媳自叹不如,遂借花献佛,献于圣前!”

高高在上的天子朱棣,一听此言不由心情大好,指着若微道:“丫头,这点子真是你想出来的?”

而此时的若微不见惶恐,依旧是笑嘻嘻起身回奏:“是!”

朱棣又问道:“如此巧思,你是如何想到的?”

若微自然知道众目之下,莫要出头的道理,故意守拙,所以笑着回道:“也没有什么啦,因为若微囊中羞涩,所以就想着什么样的礼物,又不花银子还能拿得出手,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就到太液池边玩耍,后来突然看到宫女在用池中的蒲草晾干以后编花篮,用竹衣包粽子,于是一下子就想到唐时穴枕和九子粽的典故,这才效仿,算不得什么,就是小聪明罢了!”

朱棣听了心中暗暗称奇,说她故意守拙吧,但是脸上一派纯真自然,言之凿凿,不似半点虚言,遂点了点头:“如此,受了你这礼,朕也要赏你,你说吧,想要什么?”

若微立即苦了一张脸,仿佛是天大的难事,此表情惹得天子看来着实有趣,不禁问道:“怎么?”

若微踌躇着,小心翼翼地开口:“从来没有想到在陛下面前会得到赏赐,日日想的都是要小心谨慎,不要说错了话,不要失了礼仪,免得小命不保,所以如今面对陛下的意外之赏,既是惶恐,又不知道该要些什么,所以为难至极!”

“呵呵!”一句话让在场众妃嫔女眷都笑出了声。

坐在贵妃身边的咸宁公主不由娇声说道:“你这小妮子,平日里尽是捉弄我,如今在父皇面前也敢胡扯!”

若微立即吓得扑通跪倒:“看吧。正所谓得意忘形,如今立马出错,陛下恕罪,不如陛下就赏赐若微,以后犯了错,大错小惩,小错免罚,怎样?”

朱棣抚须而笑,自然知道这丫头所指是之前为太子诊治一事险些被自己重罚,于是说道:“你这丫头,果然狡猾,原来费心送礼,都是为了日后犯错免罚,那还了得,朕不允!”

“哦!”若微苦着脸,退了回去。

第十五章弄潮

坐在朱棣身边的权妃突然珠唇轻启,缓缓说道:“陛下,昨儿赐给我的香罗,正衬若微的肤色,不如赏她吧!”

众妃一听,皆左右交汇了一下眼神。这香雪纱罗,为稀罕的贡品,宫中织造局每年夏日也就呈上寥寥数匹,看来陛下早早就赏了权妃,一时之间,众人皆是又羡又妒。

只是权妃开了头,其他众人也不肯示弱,于是纷纷有礼相赠,一时间众妃争宠,好不热闹。若微只装着不明就里,一一相谢,照单全收,也不客套。

朱棣看在眼里不免觉得饶有兴致,于是有意相考,他开口说道:“若微丫头,这衣料和各宫的赏赐可不能白白拿去,你素来以聪慧灵巧闻名,就令你以此情此景作诗一首,作的好再另外有赏,作的不好,连这料子和各宫的封赏都统统交回!”

“啊?”若微亦真亦假,立即拉着一张脸,装作愁思状。

而朱棣手执杯盏,饮下一杯美酒,又说道:“古人七步为诗,朕就命你十步为限,快快作来!”朱棣是存心刁难,偏偏不信这十岁大的女娃能有多大的才干。

太子妃脸上虽然一派和色,可是仍不免暗暗担心,借着夹菜之机,目光像是不经意间扫在若微的脸上,若微冲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示意,只是那眼眸中传递出来的消息,总是还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若微面上带笑,站起身,拎着裙子一面迈步,口里一面数着“一”,然而迈过一步之后,这脚就不再向前迈了。

众人皆愣住了,而咸宁公主反应最快,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指着若微说道:“父皇你看,这丫头又来耍滑,她这样站立不动,哪用十步、七步,就是三步,也可站到天黑!”

朱棣也笑了:“这丫头果然有趣!”

而若微不过是故意相逗,略一思索之后,边举莲步,边轻声低诵:“骄阳似流火,暑热难相抵。宫绢纱如冰,端午赐殊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

此诗一出,立即引来一片相和与称赞之声。若微心中极不以为然,诗并没有多好,不过是应景之作,又顺便拍了皇上的龙屁,同时还表了忠心,看来李白不愿在宫中奉娱,着实是有道理的,在宫中待得久了,才子也会变作小人。

朱棣低声默念道:“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一时心中居然有些激荡,随即以笑相掩,“不错,就赏若微郡主俸禄,也省得你总是哭穷,嚷着没钱还要送礼。”

天子开心,于是众人不管内心究竟如何,也都强作欢颜,一时间醉楼宴罢玉和春,一派奢迷之相。

太子妃在不经意间笑了,那笑容被若微捕捉到,她不由地惊呆了。那是因为太子妃平时很少笑,宫中上下都说她是冷美人,空有绝世容颜,但是脸上时时都保持着一份淡然,这份淡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对所有的事都很淡漠。她的眼中也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然而今天,偶然的瞬间,若微却看见了她的笑。若微想,那该是世上最美的笑吧,如百合般出尘脱俗,也许因为她平时笑的太少了,所以才会如此动人,而这份笑,分明是那样熟悉,好像在父亲的那幅画卷上,她就是这样笑的,若微困惑了,太子妃和父亲是旧识吗?还是太子妃与画中之人原本只是相像?

酒过三巡,权妃突然凑在朱棣耳边低声轻语之后便转身退下,临行前,她悄悄冲着若微招了招手,若微当即会意,跟太子妃报备一声,就尾随权妃出了大殿。

“贤妃娘娘!”若微冲着权妃施礼请安。

权妃面上一黯:“你也如此”,说着目露哀戚之色,转身离去。

若微一愣,然而很快就仿佛恍然明白过来,紧紧跟在她身后,连声唤道:“姐姐,福姬姐姐!”

权妃驻足,回转过身,将若微拉在怀中:“入宫以后,所有的人都远着我,敬着我,恨着我,我真怕,连你的真心也失了!”

“姐姐!”只此一语,胜过千言。

随着权妃来到西宫之首的春和殿,这里殿宇森森,雕栏画栋,很是大气恢弘。

而权妃的寝殿居然是按照朝鲜风俗而设的地席,没有床榻,厚厚的大红锦缎做成的垫子铺在地上,权妃拉着若微席地而坐。

“天呢,看来外间所传不虚,陛下真的如此宠爱姐姐,把这大明后宫改成了朝鲜居室!”若微目瞪口呆,不由心中暗自为柔仪殿那位贤淑温婉的王贵妃大呼可惜。

侍女奉上香茶,若微浅饮了一口:“好香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麦茶?”

权妃笑了:“你这丫头,真是鬼灵精,难不成连我朝鲜国的风俗都知道?”

若微明眸流转,脸上笑嘻嘻的:“听宫女们说的,自姐姐进宫以后,从茶水、饮食,器具,在这宫中上下掀起一股朝鲜风潮,连万岁爷都很喜欢,我若不知,倒显得太陋孤寡闻了!”

权妃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往后我在这宫里,怕是更不好过了!”

“姐姐圣宠正浓,怎么会有如此感慨?”若微皱着眉,面色紧张。

权妃看她神色关切,大感安慰:“没事,是我想的多了!”

宫内嫔妃日日争宠、沉浮斗狠,虽然面上仿佛永远一派迤逦,可是私下里、暗地中的斗争何时断过?若微略为思索,也就想到了,只是难得两个人相聚在一处,实在不想涉及这样沉重的话题,于是若微仰起一张笑脸问道:“福姬姐姐,记得我们一起从登州出发的时候,你还带了朝鲜的厨娘?”

权妃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你对朝鲜的食物也感兴趣?”

若微听她此言,不由拍手称道:“正是呢,前几日听她们谈及你们朝鲜的冷面,说是冰泌入脾、酸甜可口、爽滑劲道、十分特别,只是听人说过,但是从来没有吃过,心中想得紧呢!”

“这有何难?”权妃轻轻击掌,一个身穿朝鲜服装的侍女走了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吕儿,去让曹尚宫做一些冷面来!”权妃吩咐着:“对了,再拌几个小菜”,转而对若微说:“你一提,我也想吃得很!”

这位名叫吕儿的侍女应声下去,若微手托香腮,不由问道:“曹尚宫?姐姐宫中还用朝鲜的称谓吗?”

权妃面上微微一窘:“她是自我朝王宫景福宫里出来的,原是大王上膳厨房的尚宫娘娘,因为我们几个都是朝鲜名门之后,此番远嫁大明,我朝国主特命她一同前来,也算是种体恤。”

“哦,你们这位朝鲜国王可真是有心!”若微连连点头,不由对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小国产生了些许的兴致。

“是呀,我们的太宗大王李芳远,文治武功堪称第一。曾经在高丽王时代中过文进士,又武艺超群,在立国之初辅佐太祖大王立下过赫赫战功。只是他个性极强,一向自命不凡。正是因为这种过于果断刚强的性格,才在获得王位的道路上经受了那么多的坎坷!”权妃目光深邃,将故国王权更迭的故事娓娓道来,只听得若微完全入了迷。

原来同一时代,在大明东部的小国朝鲜,也有一位像朱棣一样的王,同样是在立国之初,立下不世之功,同样是在立储之役中惜败,又同样以“靖难”政变的形式,从他人手中夺下的王位。

只是在权妃的口中,那朝鲜国王分明比朱棣要生动,要真实,要可爱一些。

若微也才得知,奉朱棣之命,到朝鲜国挑选贡女的大明司礼太监黄俨是如何的欺凌逼迫属国。在朝鲜又有多少女子为了躲避检选,而不惜自毁容颜,最后,为了国家和民族大义,这些朝鲜的官吏才忍痛献出自己养在深闺之中的娇女,而对于她们,朝鲜国王恩礼有嘉,尽一切可能,为她们提供便利,侍女、厨娘、用具,只要能慰其乡情,他都妥当安排了。

这样的国主与当今大明天子朱棣,差异是何其大呢?

第十六章旧梦

回过神儿,仔细看着殿内的陈设与摆件,处处透着异国的风情,皇上对权妃终究还是有心的,只是这份心思能保存多久呢?如果在这深宫之中失了皇宠,她一个异域女子,该如何自处呢?想到此,若微不由开口问道:“姐姐,你想家吗?”

权妃娇俏的容颜渐渐添上一抹愁思:“怎能不想,只是身不由已,想也无用!”

是呀,就像自己一样,每到夜晚,对家人的思念,就像虫蚁一般啄蚀着自己的心,痛苦极了,却又不能控制。然而想了又有什么用?天明之后,还是要在人前处处装着欢颜,摆出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若微叹了口气,拉起权妃的手:“姐姐且放宽心,如今大明为朝鲜的宗主国,姐姐身得大明天子的宠爱,陛下又给姐姐的父兄都加封了官爵,而朝鲜王既然也如此明理,想来在朝鲜,姐姐的家人应该也是生活无忧。”

权妃听了,反而满面愁容,她摇了摇头:“你年纪还小,我表面虽然风光,可是内心的苦楚你又如何得知?上个月收到家书,我妹妹已被送入朝鲜王宫之中,被王上封为嫔,虽然这是我王的恩典。只是她比你才大两岁,小小年纪就要面对无数的构陷与风波争宠,我实在替她忧心。”

“姐姐!”若微自然知道,不管是大明后宫,还是朝鲜王庭,妃嫔争宠一团混水,哪里能太平呢。想到自己日后也不免这样的结局,不由心中一阵难过。

就在此时,侍女端上饭桌进殿,果然摆着十几种小碟子,里面盛着各色凉菜,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当然正中还有两碗冷面。

若微卷起袖子,下筷就吃。连汤带面,吃得好不痛快。

而权妃则由侍女在胸前围上绣帕,并先由侍女将面条小心地盛在一个空碟中,递给她,她这才吃了一口,又用汤匙轻轻舀起一小勺凉面的汤慢慢品味。

“你呀,吃起面来,与我小妹一般无二!”权妃拿起帕子隔着桌子为若微轻轻擦去溅在脸上的汤汁,又帮她挽了挽衣袖。

“我也知道姐姐那样吃面才是又斯文又好看,可是那样吃到肚子里,太没意思了,像我这样才叫爽快!”说着,又端起碗,喝了一气儿冷面汤,这才解气,只是为何四周突然寂静一片,若微看到权妃早已放下筷子,悄悄退在一旁,伏身而拜。

“不会吧?难不成皇上在百忙之中驾临……”若微嘴里小声叨唠着,慢慢转过头,立即来了个五体投地:“陛下!”

“哼!”朱棣轻哼一声,也席地坐在一旁,指着桌上的饭菜,看着权妃:“你不是说身子不适吗,朕放心不下,早早罢了宴,赶过来看你,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躲在这儿寻自在呢!”

“陛下息怒,福姬知错!”权妃深深地低下了头。

“还有你!”朱棣余怒未消,又指着若微训斥道:“平日里像个淑女,今儿我才看清了,就是一个任性荒唐的小丫头!”

若微哼也不哼,深埋着头。

朱棣又道:“去,回你的静雅轩反省去!”

“是!”若微悄然退下,然而走到门口,抬头冲着朱棣狡黠一笑:“陛下,这冷面可好吃了,一会儿陛下也尝尝,最是消火去暑的!”

“哼!”朱棣又气又恼,伸手要打,而她早已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朱棣转身看着低垂着头伏在地上的权妃,看着她如雾的黑发,与那一抹雪白的颈子,不由心中一荡,一把推开饭桌,将权妃拉入怀中,扯开她的衣裙,狠狠地揉搓着她的肌肤,开始了原始的征服与掠夺。

之后,朱棣独自拂袖而去,他不知道今日自己的情绪为何如此失控,刚刚看着一脸委屈的权妃,看着她雪白肌肤上的片片青紫,自己也有些恍然了,这个来自异邦的女子,仿佛是自己喜欢的,只是自己喜欢她什么呢?如果是柔顺,那么宫中自王贵妃以下,哪个女人在他的面前不柔顺呢?

喜欢她的美貌,朱棣又摇了摇头,她美虽美矣,但也并不是艳冠后宫,出尘绝世的。

是才吗?

不是的,也许在朝鲜她算得才女,但是在中原,在大明,才女云集的后宫,她的才华并不出奇。

朱棣一个人,在骄阳似火的午后,在宫中小径上缓缓而行,“骄阳似流火,暑热难相抵。宫绢纱如冰,端午赐殊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情意无长短,终身荷圣恩。”

朱棣心中一动,怎的就念起那个小丫头作的诗来。这丫头比几个月前又长大了些,眉眼之中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

一想到此,朱棣不由心中更是烦燥。

就在此时,远远的响起一阵琵琶曲。

朱棣大感意外,是她?怎会是她?

于是,惊戈铁马入梦来,仿佛又回到了建文元年。

那一年,燕王朱棣40岁。

一代开国之英主,大明天子朱元璋龙驭归天,朱棣长兄之子皇太孙朱允文登基为帝。

朱允文人同其名,儒雅好文,一时间在朝堂之上添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新政,革新了朱元璋在世时的许多弊政。

对此,朱棣原本也是心服悦然,如果这个侄儿不是受齐泰、黄子澄等人的鼓动,不盲目削藩,那么自己自然也不会起兵相逼。

建文元年二月,年青的皇帝下诏:“诸王不得节制文武力士”。

三月,建文帝命宋忠屯开平、练兵山海关,徐凯练兵临清,调兵屯彰德、顺德,防的就是自己这个燕王。

四月,齐、代、岷三王被废为庶人,而湘王柏亦被逼领王妃及众眷在封地宫中自杀。

至此,燕王再也按捺不住,杀张昺、谢贵等监军,夺北京九门,以僧道姚广孝为谋士,称“靖难”之师,挥军南下。

建文帝遣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北伐燕军。

此后两年,双方各有胜负,呈僵持状。

建文三年,燕王朱棣42岁。

二月,朱棣再次率兵南下,后与帝师统帅盛庸所领官军相遇于夹河(今山东莱芜境内)。第一天交战,双方互有死伤,燕军处于下风。

战事间隙,燕军在夹河城中休整。

朱棣亲自于城中各处检阅督防,回想起事之初的热血沸腾、怒发冲冠,一举挥师南下,到如今面临进退维谷的境遇,心中就只有苦笑或者仰天长叹了。整整三年了,打来打去却仍然在自己的家门口转悠,始终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任谁都会灰心丧气,难以为继。

大军自正月起就一直在外征讨,兵疲将衰,士气低下,朱棣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真的是天命所使,志在必得?

风起云涌,愁思满布,一身铠甲在身的他立于夕阳中,无限惆怅在心底。

“王爷!”属下亲兵来报:“刚刚有人送来伤寒药!”

“哦?”朱棣不由一愣,这场战争虽然师出有名,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挑起争端的燕军是夺去他们平安生活的始作俑者,所以燕军所到之处,百姓们不是远远躲避,就是敬而远之,哪里还会有救济和支援。

“那送药人现在可在?”朱棣心中疑窦顿起。

“就在前面!”亲兵指着不远处的兵营回道。

朱棣跟着亲兵走进兵营,远远的看见一名老者带两名青衣童子,身边是几筐草药。正与军师姚广孝相聊甚欢。

“王爷!”姚广孝打着招呼,而那老者带着童子,只一个揖手行礼就匆匆退下。

朱棣好生纳闷。姚广孝说道:“王爷莫怪,此人为胶东医林圣手,居于此地,知道我军中众多将士感染了伤寒,特来赠药!”

“哦?”朱棣面露疑惑。

“这药均是对症之药!”姚广孝知他心性多疑,故在一旁略作解释:“此人身在化外,菩萨心肠,不仅为我军,就是对面的帝师中也送去不少药材!”

朱棣轻哼一声:“两面讨巧,也不过是骑墙之人!”

“王爷此言差矣!”姚广孝皱眉道:“他真乃性情中人,对于朝政、军国之事认为毫不干己,只是为人医者,不能眼看着病患身受此痛,所以才出手相救,在他眼中没有燕军、帝师,事非成败之分,皆是众生矣。”

“皆是众生矣?”朱棣轻声重复,回守望着那老者渐渐远去的身形,深省许久。

第十七章回眸

次日再次开战,从辰时一直打到未时,互有胜负。正在相持不下之际,大风骤起,尘埃蔽天,咫尺之内目不见人。帝师乘风冲杀,燕军大败,朱棣只领着数百兵骑逃回德州。

而混乱中,朱棣身中两箭,但并不在要害之处,原本以他的体质,算不得什么,只是长期压抑在胸口的气闷和失意,与箭伤交汇在一起,以至于急火攻心,愈演愈烈,竟然高热不退,伤势恶化。

于是身边兵士抬着他四处寻医,无奈,德州百姓都厌恶燕军无端挑起战事,不愿相帮,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到城中一所寺院,想着出家人定会出手相救。

结果在这里,偏偏遇到来此处上香的她。

她命人将朱棣抬回府中,请来父亲为他医治,而她的父亲正是当日在军中赠药的胶东医林圣手,董孝孺。

在他的妙手之下,朱棣的伤势日渐好转,然而心事仍然沉重,有天夜里,辗转不能寐。于是披衣坐起夜观星宿,心中暗自思量,不知前路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耳边幽幽的忽然传来一阵琵琶曲。

循着曲子走至东跨院,只看见窗子前一抹丽影独自弹奏琵琶。

此时曲音一转,由原本悠扬、和缓的曲调转为激昂之音。朱棣感觉仿佛置身于两军决斗的战场,律动天地,瓦若飞坠。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悲凉、慷慨,大气磅礴、气势感人。

朱棣不由自主地出言赞道:“好”。

此时曲音一歇,窗子前丽影一晃:“何人?”

“燕军将士!”朱棣直接答道,全是一时的反应,也非隐瞒。

“哦?”那声音一沉,立即走出房门,朱棣这才得见真颜,原来恩人就是这位姑娘,立即双手抱拳:“多谢姑娘前日仗义搭救!”

她不笑反怒:“谁让你来谢,伤刚好了些,不好生休息,就出来走动,要是动了伤口,又该如何?”

那时的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脸上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之态,反而一派天真,全是发自内心的关怀。

朱棣心中一暖,不由坦白说道:“众人都避之不及,姑娘乃是一闺阁女儿,为何能仗义相救?”

那女孩儿眼波微转:“什么燕军,官军?与我何干?我只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朱棣听她此言,一时心事沉重,竟不知如何回答。

那女孩儿又问:“为何不好生养伤,夜凉露重,跑出来做什么?”

朱棣此时亦觉唐突,又想到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何必闪烁其辞,故直抒胸意:“当日燕都起事,实属无奈,如今久战不下,心中烦闷,一时间被曲音所引,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打扰了姑娘,实在抱歉!”

那女孩明眸微转,娇颜之上是一派澄明之色,目光对着朱棣,不羞不闪,只轻声说道:“将军不必烦闷,岂知眼前迷雾散去,胜捷即在转瞬间!”

她又重新坐在圆凳,怀抱琵琶,手指轻拨,曲音又起。

只是口中低吟的,正是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朱棣不由微微一愣,这是三国时期,曹操平定北方后,率百万雄师,饮马长江,与孙权决战。当时也是夜明月皎洁,他在大江之上置酒设乐,欢宴诸将。酒酣之际,曹操取槊立于船头慷慨而歌。歌辞就是这首《短歌行》,这似乎是在感慨人生苦短,劝人要及时行乐。

这姑娘为何在此时以此歌相慰?

朱棣正在筹谋,只听曲音一歇,那女孩仰起脸看着他,清声说道:“这《短歌行》的妙处,就在于每句话,都是一语双关。那‘人生几何’的感慨,在懦弱浮华之人看来,他们会为此而消沉丧志,只一味的及时行乐。而大志之士只会因为流光易逝、大业未成,而拼尽全力,及时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又如‘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说的虽然是高山不辞土石才见巍峨,大海不弃涓流才见壮阔。不仅是在点醒后人,历来创业雄主若要成事,要治国平天下,就要有经天纬地之能人,求贤便是一条捷径。可是这里面又藏着一个道理,这应了将军此时的心境!”

朱棣心中大为惊讶,想不到这首诗,在小女子的口中竟然会有如此的不同,不由抚须而叹:“原以为这诗未必有多好,如今经姑娘一说,才觉得不仅气魄宏伟,更蕴涵着曹操一统天下的雄心和进取之势。同样是在决战前夕,我竟然如此消极,远不如他的雄才大略、睥睨一世。”

“将军何必自轻呢?”她歪着头,一脸笑意。

朱棣面上微微发烫,真想不到,英雄半生,竟然还要让这个小丫头来指点迷津。

但是一想到她是有心安慰自己,朱棣还是感觉心中一热,刚待开口再说。

只听前边院子已然有脚步声临近,有仆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后面紧跟着一位老者低声喝道:“何人深夜造访?”

待走到近前,朱棣一看,那老者竟然就是前日赠药之人。于是深施一礼:“多谢老人家搭救!”

那老者细细端详,认出他来,于是也不推辞,面如常态,揖手回礼:“不敢当,医者本当如此,只是夜深了,还请早些休息吧!”

朱棣面上一窘,点头称是,退了出来。待第二日醒来时,那位老者已然带着女儿去外乡投友了,家中仆人奉上药材、银两和衣物,似有送客之意,朱棣自然明白,在这种情势下,他们能如此相待,也实属不易,于是等伤势好转后,立即启程。

事情果然如那女子所言,机会就在一夕之间来临,南京皇宫里的一个受到贬斥的太监前来投奔,送给朱棣一份大礼。这个太监的到来,打破了朱棣与建文帝之间的动态平衡,朱棣面前立即出现了一条光明大道。

如果不是这份礼物的到来,朱棣估计还会继续与盛庸、平安等人纠缠下去,纵使不败,获胜的希望也很渺茫。这份礼物是一份关于南京城的情报,这个太监对朱棣讲,南京城守备空虚,燕王如果直奔南京,必能一鼓而下。

姚广孝也劝朱棣勿攻城邑,绕过山东,直趋金陵,必可成功。

果然从此计,朱棣取得了帝都,也得到了帝位。

然而当一切归于宁静太平的时候,他返回头再来寻找当日的那位丽人时,却已经人去楼空,唯有独自追忆,黯自神伤了。

“怎会是她?”当朱棣从前尘往事中收回思绪,那曲音早已停了,如今宫室千万间,让他如何去寻,只有急召首领太监马云,仔细叮嘱悄悄查访宫中善弹琵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