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芙蓉新落钟山春
第十一章太子
一晃儿,若微在宫中已然住了月余,每日除了晨起至东宫太子妃处请安问好,就是到城曲堂中陪着咸宁公主说说笑笑,再有就是偶尔和皇长孙朱瞻基赋诗闲聊,不觉间时间过得很快。
这一日,阳光正好,若微与瞻基相约在太液池边玩耍,若微早早的到了,远远的看到湖边空无一人,心想瞻基别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来不了了,便一个人在草地上懒懒地走着,看着低垂的杨柳心中一动,一时兴起折下几枝嫩柳,坐在湖边大石上编起花篮来。
不多时,听到有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若微以为是瞻基来了,于是悄悄藏身于花丛之后。
“你们下去吧!”一个微弱的声音缓缓说道。
“是!”内侍特有的声音,随即是细碎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那个微弱的声音又起,只念了这一句,就暗自叹息连连。
若微听了,不由心中难过,探头一望,吃了一惊,“咦”的一声喊了出来,那人一身玄色的袍子裹在身上,正倚在一张硕大的躺椅上,那虚弱的神态与其肥胖的身材形成巨大的落差,那没落失意的眼神儿更深深触动了若微,此时她的一声轻哼,引来那人的转头侧目,四目相对,皆微微诧异。
若微只得从花丛中闪身走出来,端端正正地行礼,并问了一声好:“胖公公好!”
“胖公公?”那人不由失笑,面上更是凄苦。
“你不喜欢我如此称呼吗?”若微闪烁着那双美目,看他脸上表情甚是凄苦,此时一腔义气涌起,她只想逗他一笑,为他解忧,于是开口说道:“胖是可爱、仁慈的意思,你看寺院里的佛像都是胖胖的,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心宽才体胖呢,所以你不要介意!”
看着若微一派天真之态,那人终于点点头,笑了:“天下除了当今圣上,就只有你敢在我面前提这个胖字!”
“啊?”若微不由惊呼:“难不成你是这宫里的大总管吗?”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
若微不由拍手称道:“太好了,今日有缘,能与大人物相见,我是若微,是给咸宁公主伴读来的,暂居静雅轩,以后可得要你多多照拂了!”
那人收了笑容,仔细凝视着她:“好说,好说。”上下打量,随即看到她手中编好的竹篮。还有不远处地上的折柳,不由面上一黯,“玩什么不好,这柳条刚刚抽头,就折下编筐,岂不可惜?”
那若微偏偏不以为然,嘴上应道:“诗经中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反正它长在园里也是郁郁所终,自发芽伊始就要经历生死、枯败,还不如物尽其用,我拿它来编花篮,摆在室内,既美了居室,又陶冶了性情,还能时时提醒自己,人生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一定要努力上进、有所作为,这样,不是更有意义吗?”
那人面上更加阴沉,只是深思不语。
若微也不理他,自己跑到附近,又捡了些落花铺在篮底,折了几枝杏花插在中间,仿佛蓝采和的花篮,美而有趣。
若微拿着花篮走了回来递给他:“好了,大总管,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放在室内可以保存好些日子呢!”
那人接过花篮,又盯着她的眼眸问道:“你原本想将它送给谁?”
若微眨着眼睛,嘿嘿一笑:“我不告诉你!”
那人不怒反笑:“那现在,又为何要将它送给我?”
若微不加思索答道:“刚刚你念的那首诗下句应该是‘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就为这句,所以我要送给你!”
那人脸上笑意更浓,眼中微微有些湿润,他把脸扭了过去,看着满园的景致,一派生机勃发之态,联想到自己,一时心绪难平,险些昏厥。若微见状不好,立即上前,以小手抓住他的大手,翻手搭在他的脉上,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惊讶。
“胖公公!”若微松开了手,面上有些怜惜之色:“你这是脾肺气虚引起的全身无力之症,又因过力受风,所以才瘫卧病榻。”
若微说完之后,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对这位初次谋面的胖公公这样亲近,只是觉得他在无人时,心中所念不是自己的病体,而是忧心天下百姓,觉得十分感佩罢了。
可是那人居然一扫之前的哀怨病态,微微一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会岐黄之术?”
若微点了点头:“我娘是十全才女,日日逼我学琴棋书画,可是我志不在此,因为外公是杏林高手,而我娘是他唯一的孩子,所以也多少继承了一些衣钵,家中所藏医书甚丰,我常常偷偷去看,因为喜欢,所以在所有技艺当中,以医理药学最精”,说着若微撅起了小嘴,有些难过的表情自然流露出来。
那人不由一愣:“怎么?”
若微又道:“只是本朝不允许女子行医,否则我定要做一个游历四方的医者,以医术扶危济困,或者干脆开个医馆,该有多好!”
那人微微一笑:“你有此志向虽好,只不过男女有别、各有所主,不必过于苛求。能多学一门技艺在身,不能救人亦可自救,也好得很!”
若微看着他,温和仁慈,心中十分喜欢,不由信口说道:“胖公公,你如今服什么药呢?可有见效?”
那人眼帘低垂:“陈年旧疾,药石已然无效。”
若微听此言不由喜出望外,拍手称好:“你可愿意放心让我医治?”
那人哑然失笑,不置可否。
若微把嘴一撇:“小气!”
那人更是笑不可遏。
若微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你刚刚还说什么‘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呢,你不想想,你身为皇宫大总管,有多少人巴结你,给你治病,都治不好,那民间受此病困扰的人呢?他们该如何呢?你有人侍候,可是他们呢?要是靠体力种地、吃饭的人呢,还不活活饿死?如今,我有法子一试,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众生,也该试上一试呀!”
那人听到若微如此一番说辞,仿佛动了心,微微点了点头。
“放心,我的方子,你可以拿到太医院给他们看,药也由他们抓,你要是怕得紧,还可以从民间找些相似的病人,以身试药,确实有效,你再服,这样可好?”若微说得头头是道。
那人终于下了决心:“且依你一试!”
“好,那我回去写方子,对了,你住在哪儿?我怎么给你呢?”若微嘟囔了一句:“这宫里太大,像个迷宫,很多地方我都不认识,也不能去!”
“我派人去找你!”那人抚须而笑。
若微这才发现,他与一般的公公不同,于是大惊失色:“咦,你有胡子!”
“啊?”若微呆立当场:“你不是公公?”
那人不由大笑:“你不是呼我为胖公公吗?也对也不对,此公公非彼公公!”
若微重复着他的话:“此公公非彼公公,不是太监,还能在宫里,那一定就是王亲大臣,能住这里,那就只有,啊!”
若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殿下,恕,恕罪!”
“哈哈!”他畅快一笑。
此人正是永乐帝朱棣册封的大明太子朱高炽,也是太子妃张妍的夫君,皇长孙朱瞻基的父王。
“丫头!”朱高炽觉得今日实在舒心得很:“所以你唤孤为胖公公,孤也应下了,如此,你还会为孤诊治吗?”
若微低头沉吟片刻,随即一仰脸,展颜一笑:“如此,就更要倾力以赴,为了天下,为了皇长孙和太子妃,若微愿意冒死相往!”
朱高炽点了点头:“好丫头,果然有些胆识,去吧,放手去做!”
静雅轩内,若微把自己关在书房。门外,紫烟挡了皇长孙朱瞻基的驾。
朱瞻基又气又笑,指着她问道:“你是何人,看着眼生得很,湘汀到哪里去了?”
紫烟俯身行礼:“回殿下,奴婢紫烟,是若微姑娘自家里带来的,前些日子在柔仪殿学习宫规和礼仪,昨儿刚刚被派回来,所以殿下不认识,湘汀姐姐去浣衣局取衣服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若微妹妹可是生气了,刚待赴约就被召入文渊阁,被皇爷爷考问学业,一直过了午时,才刚刚散了!”
紫烟浅浅一笑:“殿下多虑了,我们姑娘哪里是那样小器之人,不过是一回来就扎在书房,翻书查典,特意嘱咐,不得打扰,连午饭都没吃呢,可能是咸宁公主又给出了什么难题,想着法子破解呢!”
朱瞻基点了点头:“这小姑姑定是又无聊得紧了,总是想法子捉弄若微,也罢,那我就先回了,你可一定要代为解释,别让妹妹误会了!”
紫烟笑着应着,朱瞻基这才离去。
而室内一心专注的若微充耳不闻窗外事,细细为太子朱高炽写着医治四肢无力,虚胖体弱的方子。
傍晚时分,果然有位小公公前来取方子,若微将方子交出后,心中忐忑难安,一夜未眠之后。第二天一早,太子妃身边的管事宫女慧珠,就急着来催。
急匆匆被拉着来到太子妃的寝宫。
这是第一次,看到太子妃与太子双双坐于殿上。旁边还立着一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看那服饰,若微就知道,是太医院的太医。
分别见礼之后。
太子妃先开口了:“若微,你不必惊惶,这位是太医院院使刘纯刘大人。”
若微心中已然明白,立即又深福一礼:“若微见过刘大人!”
刘纯看到若微分明一愣,也相应还礼:“若微姑娘,昨儿你献上的方子,在下已然看过,有些不明之处还想当面请教!”
若微抬眼看了一下太子殿下,太子高高在上,和颜悦色,并冲她眨了眨眼睛,若微心中念头一闪,为何不说是我开的方子?是啦,太子殿下仁厚体恤,定是怕太医院一班太医面上不好看,毕竟自己不过是九岁的稚子,又是女孩子,所以才说是我献上的,于是冲刘太医甜甜一笑:“刘大人太客套了,那方子不过是我外祖父留下的,于医理,若微可是不通,岂敢胡言?”
刘太医抚须而道:“姑娘既然长在杏林世家,自小耳濡目染,应该得以真传,昨日看这方子,老夫拍案称奇,太医院一直为殿下拟的都是‘补中益气汤’,而姑娘这方子,却加入党参、川芎不知何意?”
若微略一思索,看到太子妃面上殷切,而太子一脸鼓励,随说道:“补中益气汤出自元朝名医李杲,是治疗脾肺气虚引起全身无力的名方。黄芪补肺固表,人参、甘草补脾气调和中焦而清虚热,用白术健脾,用当归身补血,用陈皮理气,用柴胡、升麻升发清阳之气。此方确实良方,只是与太子殿下之症微有差异。”
“姑娘此话怎讲?”刘太医紧紧追问。
若微拿眼瞧着太子妃,语气突然低缓:“太子殿下之症,恐怕另有诱因?”
太子殿下点头称是。
太子妃一旁说道:“当日燕京被围,太子殿下亲临城头督站,一连数日,精力充沛,然而大捷之后,却突然昏厥,此后才出现嗜睡、无力,不思饮食之症。”
“那就是了,太子殿下连日督战辛劳而胃气下降,饮食不周,则内有血瘀、中气不足;又因诱因,过力受风。所以才致无力之症,而‘补中益气汤’中没有活血化瘀的作用,而且药力很弱,是温良之方,如今太子殿下之症越见加重,若要痊愈,虽不能以虎狼之方以猛药相治,也要三分治、七分养;其中,七分养就是加入党参、川芎为药引子,三分治就是以‘苏厥散’和针炙相佐,再调理饮食,方可复之。”
若微一口气儿说完,那刘太医面上已然十分难看,因为若微所说,直击要害,身为医林圣手,他怎会不知‘补中益气汤’作用平缓,并不见显著效果,只是太子殿下万金之躯,又怎能轻易自创方子,添加猛药,原本是保守的中庸之策,如今却被一稚龄女童指出才真是尴尬。
只听若微又道:“其实这方子想必太医院早就知道,可是想着太子殿下贵体万金,不敢冒险罢了,若微昨日在园中偶遇殿下,不知殿下真实身份,才莽撞提及,如今更是惶恐至极,还望刘大人,原谅若微不知深浅,班门弄斧!”
一席话讲来,有理有情,还给太医院圆了脸面,刘太医面上这才和缓。
太子妃与太子殿下相视一笑,心中已然明白。
“娘娘!”若微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再次开口叮嘱:“我也不敢冒险,如今万全之策,就是寻与殿下情形相似者,以身试药,确有效果后,再请殿下服用!”
太子妃点了点头,随即拉着若微走进内堂,两人又窃窃私语多时,这才吩咐东宫管事宫女慧珠紧随若微,一切听她召唤。
第十二章怜忧
太子妃东宫小厨房内。
若微站在凳子上,指挥着众人。
“这鱼要选用有鳞的河鱼熬汤。比如:鲤鱼、鲢鱼、鲫鱼等。要选一尺左右的大鱼,鱼收拾干净以后,不要除去鱼骨和鱼鳍,放两斤凉水,用小火熬一夜。记住,熬好后,将鱼渣子滤掉。不放佐料只可加入生山楂十颗、小红枣十个一起熬。”两个厨子照吩咐做着,旁边自有太监一一记录在案。
若微又转过身,对着另外两人说:“牛肉要选带肌腱的瘦牛肉。约一斤左右剁成馅,放两斤凉水,用小火熬一夜。记住了,小火熬。第二天把肉渣捞去喝汤。不放佐料,只放点盐就行了。”
说完,若微又对着太子宫的大宫女慧珠说道:“姐姐记住了,除此之外,选胡萝卜、芹菜、梨子、橙子、桃子捣碎成汁,滤掉渣子,每日早晚各饮一杯。”
慧珠点了点头:“姑娘,这几种可是捣在一起?”
若微怔在当场,一拍额头:“千万不要,怪我不好,没说清楚,是单独一种,这几种均可以。”
慧珠看了一眼负责记录的小太监:“可都记仔细了?”
小太监点头称是。
慧珠这才放心,扶着若微从凳子上下来:“姑娘辛苦了,娘娘让我带姑娘去量量身,如今这天热了,也该做几件新衣给姑娘换上。”
“好,有劳姐姐了!”若微立即甜甜一笑。
说罢,又从边上案上捏起一块酱鸭脯,边走边吃,慧珠不由失笑,随即吩咐着厨子:“快给姑娘切些新鲜的,送到静雅轩!”
“是。”
“有的吃又有的穿,真好!”若微拉着慧珠的手,兴高采烈,此情此景任谁看上去,不过还是个孩子。
静雅轩内小小的池塘边,柳树荫荫。
若微倚在一张藤制的躺椅上,喝着冰镇酸梅汤,手里随意地翻着一卷诗词。
“妹妹好悠闲!”穿过回廊,走到近前的皇长孙朱瞻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犹如水墨画般的景致,若微上身着一件烟葱绿色的薄烟纱衣小袄,下身是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头发蓬松如雾随意的分成两尾垂在胸前,还别了一朵小黄花,淡扫蛾眉薄粉敷面,小脸润泽艳丽。本就绝色,掩映在池水畔、柳枝下的意境里,更显玉成天然。
“殿下!”若微嘴里轻唤了一声。
朱瞻基微微一愣:“这儿又没有外人,好端端的怎么又外道了?”
若微轻叹一声,别过脸去。
“怎么?可是有人说你了?”朱瞻基心中一紧,挨着若微坐下,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卷,不由笑道:“怎么又翻回头看这么粗浅的东西?”
若微伸手端起小几上放着的一碟樱桃,不过寥寥几颗,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伸手捏了一颗:“圆转盘倾玉,鲜明笼透银。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烧人”,随即又放回碟中,“我知道你喜欢吃,这樱桃产自西蜀,地方官员千里送至京城,好的本就不多,各处按例分了一些,所以晌午刚得了就让小善子给你送过来!”
若微仰起脸,眼中闪过一片晶莹:“殿下对若微的好,细致周道,常常令我更加惶恐,刚刚看到这樱桃,恰巧翻着诗卷,偏偏就看到这句‘尘惊九衢客散,赭汗滴沥青骊。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所以心里忽然害怕得紧!”
朱瞻基自幼沐浴在诗词典章中,自然知道此诗的意思,青骊是指宝马,大汗淋漓、冲进长安九衢事,就是指唐玄宗为了博贵妃玉环一笑,将西蜀之地的荔枝送到长安的情景。而宫中美人一破颜,自然就是指安史之乱,国破而美人葬身马前的悲惨命运。
朱瞻基心中百感交集,想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安口,自若微进宫以后,六宫妃嫔都喜欢她的伶俐与开朗,整日笑嘻嘻的,仿佛不知人间何为愁滋味,只有在自己面前时,若微才会以真性情相露,她也会时时惶恐,时时忧心,多愁善感的性子往往一下子就让朱瞻基没了主意。
“身处宫中,何止这樱桃,所有吃穿用度,无一不仰仗天子和各宫主子的好恶与恩宠,若微只是害怕,有时真觉得自己连个宫女都不如,如果只是一个小宫女,做好自己的本份,侍候好一宫主子,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如今满眼望去,仿佛这皇宫之中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主子,都要小心应对,百般讨巧,若微真的有些担心!”若微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更是楚楚可怜。
朱瞻基眉头微皱,定定地注视着她,唯有笑颜以对,稍作安慰。
“我没事,一时伤感罢了!”若微神色一转:“明儿是端午,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
“哦?”朱瞻基不由伸手轻轻拂了一下若微的发尾:“什么礼物,既然说了,就拿来,省得我还要翘首以盼等待明朝!”
“呵呵!”若微嘻嘻一笑:“偏不,偏要明天再给你!”
朱瞻基也笑了:“你呀,总是这般顽皮,母妃的礼物和王贵妃那儿的,可备下了?是否用我代为准备?”
“羞羞羞!”从花架子旁边突然闪过一人,若微抬眼望去,只看到那绛红色长裙,缠枝花卉纹金腰带就知道是谁了,立即起身:“公主殿下,怎么凤驾光临我这陋僻小院了?”
咸宁公主这才闪身,走了过来。
“小姑姑!”朱瞻基亦起身行礼。
“免了,客套什么?”咸宁扫了一眼几案上的樱桃,面上一笑,只盯着他们二人上下打量,朱瞻基自然明白咸宁的戏谑之意,不由微微发窘。而若微则装作不察,只上前拉着咸宁撒娇道:“莫非公主也是可怜若微,给我送樱桃来了?”
“呸!”咸宁公主轻啐了一声,伸手轻轻戳了一下若微的额头:“你个馋嘴的小妮子,哪里短得了你的吃食,我是好心,以为这东西稀罕,巴巴的给你送来,没成想,有人已然捷足先登了呢!”说着便把手中的食盒重重放在几案之上。
若微拉起公主的手,居然脆声声地亲了一下:“谢谢公主殿下!”
“这死丫头,哪里学来的怪作态!”咸宁公主伸手就要打,若微跑得快,闪身躲在朱瞻基身后:“不是公主殿下前几日讲的,说听那郑国公讲西洋的礼节就是如此,看公主殿下对西洋的风俗如此青睐,不如日后给咱们大明招一位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洋附马好了!”
“你这小妮子,三天不打,就来耍贫,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咸宁追着要打,而朱瞻基伸手相拦,咸宁气极:“瞻基,你就护着她吧,还真把她当成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了,看着吧,我一定去求父皇,给你指一个厉害的正妃,以后让她好好修理这个小妮子!”
“姑姑息怒,这种玩笑开不得,侄儿怕了!”朱瞻基立即伸手相揖,躬身行礼。
三人嘻嘻笑笑,又闹了一会子,才各自散去。
午后宫内各殿的主位娘娘都在午睡,侍从们也各自下去休息,于是此时正寂静一片。
若微也有些困倦,刚待躺下小睡片刻,谁知外面一阵脚步声临近,湘汀立即神色紧张进入内室:“姑娘,快快起来,乾清宫的总管来传话说是陛下召您前去问话!”
若微心中一惊,想自己进宫也有些日子了,除了最初那次面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一仰圣颜,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召见自己的?
刚待犹豫,只听门口太监已然轻声咳嗽,不阴不阳地说道:“若微姑娘快点动身吧,咱家多等一会儿无妨,只是不能让陛下久候呀!”
若微立即站起身,紫烟也上前,与湘汀一道,帮她略微整了整秀发,理了理衣裳,若微举步向外走去,紫烟心中忐忑,跟上去轻声问道:“可需要我去找皇长孙?”
若微摇了遥头,看到候立在外的太监,只觉得眼生得很,湘汀忙走上前给太监手里塞了锭银子,悄声打探:“周公公,召我们姑娘前去所为何事呀?”
那周公公瞪了她一眼,将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塞进怀中:“少打听”,随即打量着若微,“姑娘,走吧!”
若微跟在周公公身后,步履沉重,走出院外,走过东宫,一直走到三大殿之后的一所宏大殿宇,拾阶而上,她悄悄拿眼望去:乾清宫?
居然是乾清宫,后宫之首,万岁的寝宫,召自己来这儿,究竟所为何来?
第十三章圣怒
若微在门口驻足,周公公与门外执守太监首领耳语片刻,那人进殿回话,不多时走出来,冲若微示意她进殿。
若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当她终于置身在这高大华美的乾清宫殿内的时候,她对着御座端端正正地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民女孙氏若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如珠似玉的声音怯怯的响起,在空荡的大殿中,回音绕梁。
“万岁?”御座上的朱棣轻哼一声,一挥袖,什么东西随即飘落在若微面前,若微低着头,跪在殿中,纹丝不动。
“看看,你看看,如此大胆妄为,朕都不能安枕,哪里还能有万岁之寿?”朱棣几乎是在咆哮。
“父皇息怒,料想她一个小孩子,不过受人指使罢了,如今查出幕后之人才是当务之急!”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来,若微抬起头,这才看到原来殿内除了天子还有一人,此人自己识得,若微冲着他又是一阵叩拜,口称:“汉王殿下”。
汉王几步走到近前,从地上拾起朱棣丢下的那物,递给若微:“这个,可是你写的?”
若微一惊,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心中已全然明白。
朱棣仔细端详着殿中下跪的这个稚龄女娃,身形小巧,看起来确实不足十岁,只是那面上的神情如此淡然镇定,倒是让自己有些意外,而恰恰正是这份神情又让自己十分恼怒,于是面上一沉:“这方子是出自你手?”
“是!”若微据实回答,心中已然无所畏惧,在她看来,自己这并算不得什么大错。然而她错了。
“你好大的胆子!”汉王指着她气极败坏:“凭你,也配,也敢给太子殿下拟方问诊,简直是太荒唐了,只此一项就可定你的死罪!”
若微不慌不忙,冲着汉王展颜一笑:“汉王殿下说我是死罪,那自然就是死罪了,不过在死之前,还请汉王殿下赐教,若微所犯大明律例哪条哪款?”
“这个?”没有想到她居然敢回嘴,汉王一时顿住,对答不上。
“放肆!”朱棣心中对她小小年纪临危不乱的气度倒着实有些欣赏,只是皇家的威仪怎可令人轻易触犯:“你为何要为太子开此处方?”
若微不假思索,只把当日在花园的情形细细道来,每一句对话,包括太子殿下脸上的凄苦表情,一一详述,没有半点遗漏。
一席话说完,殿上立时寂静一片,朱棣龙目半眯,眼前浮现了太子生母徐皇后死前的那一幕,她紧握着朱棣的手,看了看已经在病榻前哭晕过去的太子,只说道:“当娘的总是偏疼那个身子弱的孩子,太子身形肥胖,不似汉王那般神武,一向不为陛下所喜,但是他心地最是仁厚,还请陛下日后能够多多宽待!”
若微见到朱棣沉思不语,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太子殿下有恙在身,久卧床榻,仍然忧心百姓,所以若微虽然自知,无论如何这皇宫大内也轮不到小小女子逞强出头,然而却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太子殿下拟方配药,只是因为听到太子殿下口中所念的诗句,想着太子殿下居然自比病牛,心中定是凄苦得很,殿下病体之身还能一心挂记百姓,正所谓我为人人,那么人人自然也可以为我,所以,小女才会尽心一试。”
朱棣收回思绪,凝神而望,不由失笑:“你?你真以为你能救得了太子殿下?太医院的太医调理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十岁幼童?”
若微望着天子,展颜一笑,尽露天真之态:“其实此症并非难治,只是那些太医担心太过,而若微心无旁鹜,自可以放手一搏,效果也就不同。”
汉王殿下刚待开口,而朱棣此时反而有了兴致:“你真有如此把握?你可知道,不管太子殿下之症有无改善,你都要重重被罚!”
若微抬眼看着朱棣,终于眼帘低垂,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好了,若微甘愿领罚,太子殿下未愈,若微自然罪责难逃,也该罚。”
朱棣点了点头:“如此,就罚你……”
此时执守太监又进殿内启奏:“陛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求见!”
朱棣面上一沉,眼光扫过若微,本以为在她脸上会看到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然而让他诧异和失望了,她那双小小的粉面神色依旧。
“宣”,朱棣道。
太子与太子妃双双进殿。那一瞬,不仅是汉王,就是朱棣也颇为意外,都说天子喜怒不形于色,而此时朱棣失态了,他脱口而出:“炽儿!”
是的,三年了,朱高炽第一次没有靠内侍搀扶,而是自己走入殿内。
那么,一切都不必说了。
朱棣看了一眼若微,而此时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但是朱棣憋气得很,这小丫头肯定是在得意的偷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知道,困扰多日的易储之事可以做罢,太子可以站起来了,大明国不会出现被抬着上殿的储君了,朱棣又看了一眼汉王,他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朱棣心中暗自叹息,虽然高煦最像自己年轻时,但是,他毕竟差了一些,这样的心计与心胸,终不足以让自己废弃高炽而改立他为太子。
多日纠集在一起的烦恼,居然让一个小小的她给化解了,朱棣暗暗叹息。
于是,不赏不罚,若微有惊无险地在圣前度过了这场变故。
转眼就到了端午。
这是若微进宫以来,度过的第一个重要节日。
每年的端午节,皇帝都会在三大殿宴请群臣,而后宫之中也会有相应的宴会和庆祝活动。
若微很早就想好了,自己人微位卑,名为公主伴读,实则备位东宫,以待成年后与朱瞻基相配,所以身份极为特殊,一言一行都影响着自己今后的命运与东宫的名望。
虽然对此,太子妃并未明说,但是湘汀已然早早提点过了,所以自己绞尽脑汁的想了又想,这才准备好自己第一次公开亮相的全套装备。
一大早,若微没有用湘汀来唤,自己就醒了。
直奔箱子,挑出那件双蝶戏花的淡粉外衫,又选了件绣着细碎梅花的桃花色锦缎百褶裙套在身上,其实自己最爱的还是常穿的那件烟葱绿色的衣裙,只是如今自己不仅是公主的伴读,而名义上更是由东宫太子妃代育的淑女,所以若是太过随意的穿一件旧裙,恐怕太子妃面上不好看,可毕竟自己也终不是什么正牌的公主、郡主,所以自然也不能穿得太鲜亮了,想来想去还是这粉色是最适合的,小孩子嘛,处处以小讨巧罢了。
湘汀闻得里屋有了动静,在门外轻唤了一声:“姑娘醒了?”
若微应了一下,湘汀推门而入,不由一愣:“姑娘今儿怎么了?不仅起得早,还早早打扮齐整了!”
若微转了个圈,衣带飘飘,冲着湘汀微微一笑:“湘汀姐姐,我这身衣服还说得过去吗?”
湘汀看了,点了点头,不由赞道:“姑娘穿什么都好看”。而紫烟早已从外间端来铜盆,又捧着帕子,于是两人默契的侍候若微洗脸,梳头,上妆。
不多时,打扮妥当。
湘汀与紫烟捧着礼物跟在若微的身后,出了小院,来到东宫太子妃寝殿。
太子妃也刚刚打扮好,今日的张妍,选了一件水碧色缂丝绣凤宫缎长褂,下面穿着明黄色真丝百褶裙,高盘了一个芙蓉归云髻,髻上插上金步摇,两侧旋吊的珍珠光彩逼人。
若微进来的时候,太子妃正在对镜整妆,看她进来,不由笑了:“若微今儿来的好早,可是来讨礼物的?”
若微面上娇笑连连,郑重地跪拜行礼,太子妃倒有些意外,刚待开口相问。只见若微从湘汀手中接过一物,双手奉上,口中说着:“穴枕通灵气,合花祝百合,若微仿古人,祝娘娘与太子殿下永合百宁!”
太子妃接过礼物细细一看,不由惊讶:“你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个典故,能以穴枕相赠,真是用心良苦!”
第十四章初试
“母妃,何为穴枕?”朱瞻基从外殿走进来,看到这礼物也觉得稀奇得很。太子妃眼见越来越潇洒英俊的儿子,心中甚喜,不由玩笑道:“你一向在诗词典故上不输于人,唐玄宗的端午宴诗怎的就忘了?”
“五月符天数,五音调夏钧。”朱瞻基低诵道:“这诗太过平常,儿子只记得这句!”
“这诗中后面还有两句‘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若微笑嘻嘻的接过话,瞻基面上一窘,微微瞥了她一眼。
“这诗未必有多好,只是涉及到一些端午的民俗。”太子妃近日显然心情极好,太子殿下终于去除陈疾,能够公开出席一些重要场合,一切的担心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怎能不喜笑颜开。
她手执礼物,细细为瞻基解释:“此物就是‘穴枕’,其实就是一种空心枕,宜用于夏天。唐人杜羔之妻赵氏,聪慧能诗,传说她每于端午时,取夜合花放空心枕中,并以此花置酒中令丈夫同饮,空心枕中置花,是唐时端午习俗。”
“儿子明白了!”瞻基看了一眼垂手立于一旁的若微,不由赞道:“母妃,以如此雅致的礼物相赠,若微真是有心之人!”
太子妃频频点头,又取笑道:“若微的好自然不用你来说!”
“那母妃给若微准备什么礼物了?”瞻基出言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