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族

庄溯尘对这件事情记得很清楚。从傍晚到深夜,再到凌晨,他终于靠自己爬出了那个土坑。幼小孩童的十指因不断挖掘而磨损严重,摔落时手臂上的擦伤却已经愈合了。不知是从身体里哪个角落涌出来的力量,他拖着疲软的身躯一步步走回到家中,听见后院里如往日一样传来半疯的母亲的哭声。他自己清洗了伤口,没力气生火做饭,就塞了一把米在嘴里生嚼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手上的伤就结了痂,没几天已经完全愈合。这成了他是“怪物”的另一项明证。庄溯尘幼年时曾忍不住想:母亲在山林中失踪、整整六个月后才疯疯癫癫地回到村里,还怀着不知哪里来的孩子,最后生下的他,他的父亲真的会是村民们传说中的“山神”吗?或者像那些女人们怀着恨意故意要他听见的一样,是村里某个犯下暴行后不肯承认的男人?

他从前还曾幼稚地对这种“特殊”怀有过期待,母亲死前解脱的神情让他将这种期待抛却了。而当他成为捡骨人,踏入到距离那道涌出黑雾的可怕裂缝格外接近的地方后,他开始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他血脉的另一半来源,或许是比他曾想过的、比村民们口中所诅咒畏惧的,还要更加邪恶、恐怖,绝对不应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那种黑暗的熟悉感,在血中涌动。如果走到距离裂缝太过接近的地方,黑雾深处便仿佛有什么在对他发出呼唤。他在毫无进展时依旧坚持修炼,向魔修换净水球,一直死死记着母亲死前的眼神,当做那呼唤不存在。就在他几乎已能将那种古怪的吸引力视如无物的时候,从那扇石门上,他再度感觉到了它——以从未有过的清晰。

你来了。

符篆解开,石门下沉时,他仿佛听见有声音这样说。

你来了……

石室地面的纹路、此刻充斥在周围的昏暗,地猴子望向他时贪婪又戒备的眼神,都在这么说。

要不是你,不会掉进这种到处又臭又黑还有怪物的地方?庄溯尘想起小猫刚才说的话,心想:或许确实是这样。他望向水面上依旧疯狂的鱼群、在他的血流到水里后开始攻击同类的鱼群,又转头看了眼俯身在那个小水坑边慢吞吞舔水的小猫。小猫脖子上那圈蓬松的白毛比别处都长,毛稍末端都浸到水里去了。

庄溯尘朝河边走去,将身上满是灰尘和裂口的外衣脱了下来。步伐起初有些蹒跚,刻意放慢速度后又稳定了下来。他在手中将衣服拧成了一根布绳,在末端打上结。

云应舟听到甩动的声音,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他警戒地抬起头,看到庄溯尘将湿漉漉的布绳从地上拖起来,绳子上咬着两条怪鱼——从某种角度来说,怪鱼大概是世上最好钓的一种鱼了。庄溯尘拖着绳子走到稍远离河岸的地方,以免被跳跃能力不弱的怪物攻击到,他俯身从云应舟刚才挖出来的那堆石块里挑了挑,选出了一片最薄最尖利的握在手中。

然后在云应舟惊悚的目光中,庄溯尘用石片削下怪鱼尾巴上仅有的两小片肉,毫不迟疑地塞进了嘴里……

他一边皱着眉头咀嚼,显然味道不怎么美妙,一边又拉又扯,将怪鱼那张狰狞的嘴巴从布绳上扯了下来。对另一条怪鱼他也如法炮制,然后拿着鱼片转头问云应舟:“你要不要?”

云应舟满怀迟疑地、一步一挪地过去了。“这条鱼可能刚刚还咬过你……”他对庄溯尘说。

庄溯尘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它吃我,我也吃它,挺公平。”他说,又往嘴里塞了一片,把剩下的那片递给云应舟,“吃点东西吧,补充一下|体力。鱼肉里是有点灵气的,虽然很少。”

……他是妖兽,还是猫型的妖兽,不就是生吃鱼么,还需要一个人类劝?

云应舟低头嗅了嗅,忍着那股和寻常鱼类有些不同的古怪腥气,从庄溯尘手上把那块鱼肉吃了。

一边吃一边还感到有点心塞:怎么主角以后在秘境里掉进地穴的时候,在石滩里发现的小鱼都是“浑身雪白”、“肉质甘甜”、“灵气充足”;而轮到他一起共患难,吃的就成了这种东西?

怪鱼身上的肉少得可怜,庄溯尘又“钓”了几次,一半自己吃一边喂小猫,制造出一小堆骨头,终于停了手。水面上的混乱此时才开始平息下来,逐渐恢复成了刚抵达时那样暗流在下的平静。对岸那几只地猴子低低地吼叫着,似乎总算要放弃离开了。

庄溯尘手里掂着那块石片,轻轻抛接了两次,猛地捏紧手指、撤步展臂,将石片用力朝对岸投了过去!灵力包裹的石片去如惊羽,地猴子猝不及防,匆忙躲闪,却像主动将腿骨往石块上撞去,顿时被这一击砸得筋断骨折!

暗绿的血染湿了皮毛,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地猴子哀鸣着,拖着重伤的同伴匆匆退走了。庄溯尘的突然发作将云应舟也吓了一跳,正在舔嘴巴的动作都停下了。他迟疑着,突然觉得庄溯尘此刻身上的气息有些可怕,过了一会才装作镇定地说:“……你干嘛浪费灵力?它们反正过不来。”

“说不定以后还会碰上。”庄溯尘淡淡地说。他再次去碎石中翻检,将适合抛掷伤敌的石块都捡了出来。云应舟看他行动虽然还有点迟滞,却已经没有大碍了,有些震惊于他的恢复能力。他忍不住怀疑起来:庄溯尘这个时候,真的还没有觉醒血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