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这人不错,对自己也算是有恩,眼下如此提醒,也确实是因为朱厚熜身体虚弱,不能说话太多。
“大伴,你先出去,有事,朕自会传唤你”。
仲逸还未来得及施礼,却见朱厚熜先开口了。
听这声音,身子骨还算可以,至少比想象的要好一些。
“万岁,这?……,还是让奴才伺候在身边吧”。
黄锦简直要哭了,他跪拜道:“奴才见不到万岁,可不行啊……”。
‘朕知道你忠心,很小的时候,你就跟着朕,你心里想什么,朕也很清楚’。
朱厚熜继续道:“不妨事的,就一会的功夫,朕自会传唤你,朕的身边,怎么能少了你这个大伴呢?”。
“遵旨”。
黄锦缓缓站立起来,才走一步,不由得回过头:“万岁,有事,千万要记得喊一声奴才,奴才就在门外,寸步不离”。
朱厚熜微微点点头,黄锦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
“坐下吧,靠近一点,朕听不太清”。
朱厚熜坐了起来,竟然还不忘‘招呼’着仲逸,这幅场景,一如当初二人经常在一起‘说说话’,就像一个老者与年轻人的对话。
“仲侍读啊,给朕说说,来京城之前,你都在干什么?为何想着要开个当铺?又为何要捐纳入仕到翰林院?你与严家,之前有仇吗?”。
类似的问题,好像之前说过,只是当时仲逸只是按照吏部的登记所说:祖籍山东济南府,之前也读过些书,后来做买卖,到京城开过当铺,捐纳入的国子监,后来考中到翰林院。
至于为何要到翰林院,当初,仲逸也说的很清楚:是朝廷安排,先是做了翰林院庶吉士,后来做了编修,这些都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也是没有办法提前准备的。
之前是这么说,但现在还能这样说吗?
仲逸心中暗暗打个寒颤:不会是,皇帝知道了吧?。
是通过锦衣卫?还是东厂?知道了凌云山?还是当年陆家庄之事?
连同若一当铺真正的东家,以及药铺与当铺,那些不为人知之事?
思维转速,如同闪电,仲逸马上判断出:即便知道了,又何妨?
凌云山也是大明土地,捐纳入仕这是人人皆知的。
至于陆家庄,那也能说的过去,连同若一当铺,都是他严世蕃罪有应得,严磬、罗龙文,坏事做尽、作茧自缚。
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要将事情全部说出?
师父早就说过:凌云山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即便是圣上,相比师父,仲逸当然会选择后者了。
“启奏圣上,微臣开当铺是为养家糊口,之前也在蠡县衙门做过知县幕友,入仕是一个偶然机会,至于严氏,微臣确实与他们有仇”。
仲逸着重补充了一句:“严氏罪恶深重,是与天下为敌,人人仇恨之,人人得而诛之”。
咳咳,朱厚熜咳嗽两声,并未言语。
好在咳嗽声很快停下来了,否则,黄锦就会立刻进来,到时又该说他多言了。
“原来是这样啊,可朕怎么觉得:你不像个商人,入仕才是你的选择,但细细想来,也又不完全像是为官之人”。
朱厚熜继续道:“朕总觉得,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与朝中文武不同,与士绅商贾不同,与真正读书人,似乎也不同”。
这话,之前可从未说过啊。
仲逸微微回了一句:“微臣愚钝,不知万岁所言,是为何……”。
这还果真是一老一少在说话,真正的说话。
“有的时候,朕觉得:你有些像朕,朕年轻的时候”。
冷不丁的,朱厚熜来了这么一句,吓得仲逸急忙站了起来:“微臣失礼,请万岁责罚”。
可再看看一旁的朱厚熜,依旧一副平常的神色,并示意他继续坐下来。
“所以啊,每次心烦、孤独时,朕就会找你说说话,你不按常理应答,有时还当面顶撞朕,但总能在适当的时候把朕逗乐了,还不忘讲个故事,说些朕从未听过的趣闻轶事……”。
“你有谋略、有胆识,也很忠心,不漏声色,却能做出惊天动地大事来,大明需要这样的人,朕也需要这样的臣子”。
沉默片刻,朱厚熜叹道:“可惜啊,朕看不到啦,你还年轻,以后的路怎么走,还得要靠自己,也要看造化”。
这次,仲逸被深深的感动了,仿佛眼前之人不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头儿。
他说的没错,之前,二人有过很多次这样的谈话。
而,以后,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谈话了?
仲逸记得很清楚,他曾向朱厚熜讲过一个关于村民藏粮食的故事,二人也曾一起垂钓,更为了‘情与法’争执过……
“说说看,你对大明以后的路,怎么看?”。
朱厚熜目视上方,似乎要看的更远、更清。
当然,这又像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
“微臣斗胆,就实话实说了”。
仲逸起身而立,拜道:“未来,我大明还会面临战事,百姓依旧饱受穷苦,奸佞小人还会得势,大明西北、西南依旧不稳,倭国之患,远未结束……”。
“你……,你……”。
仲逸急忙上前,欲将朱厚熜扶起,却被他制止道:“你,继续说下去,该怎么办?”。
这个场景,与黄锦当初的预想完全不同,可事已至此,仲逸也只得继续说下去了。
万一,出现奇迹了呢?
“微臣以为,首先还是富民,无论大明何时征战,与谁征战?没有足够粮饷是断断不可。只有百姓富足,大军才能得以全胜,驱除外来之敌,让大明立于不败之地,就可强国”。
仲逸继续道:“无论倭寇、鞑靼,只要我们永不被战败,他们就不敢来再犯,真正的强大,是不可被战败的,真正的强者,敌人自会俯首称臣”。
“还有呢?”。
朱厚熜竟然鼓励道:“慢慢说,反正你已经不止一次顶撞朕了”。
“万岁,有自古贤明的君主,才有敢于直言的臣子,唐太宗胸怀宽广、海纳百川,才有了魏征的仗义执言”。
得到准许,仲逸也就不再忌惮:“此外,我大明士绅、地主、豪强,他们有大量财物,若是能将一部分用于朝廷,比如新开铁矿、铜矿、盐矿、煤矿,改进工事、探索新法,用于强军、富民……”。
朱厚熜细细听着,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同时,也让仲逸感觉到他的这种清醒。
“而在朝中,那些奸佞之人,尤其不能让宦官掌权,对有严重劣迹的文武,永不录用”。
仲逸再次提到战事之上:“像俞大猷将军、戚继光将军这样的良将,应该鼓励他们训练新兵、研习新阵法,探索打造新式兵器、火炮”。
这时,朱厚熜突然长长叹口气,仲逸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细细想来,说的已经够多的了。
顿时,屋中一片安静。
“年轻,真好啊……”。
良久之后,犹如隔空传音,朱厚熜的一声感叹,余音久久盘旋在房梁上空。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不知这位皇帝,是否还会选择炼丹、青词、不上朝……
“朕给你一道旨意,只要有了它,无论大明那个皇帝,那个文武大臣,都不能动你,就……,当是个免死铁券吧”。
朱厚熜竟起身而来,来到仲逸面前:“你不是喜欢探索吗?朕给你这道旨意,无论富民、强国;无论铁矿、铜矿、盐矿、煤矿;无论新式兵器、新阵法,你都可以探索”。
末了,他重重说了一句:“探索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个新的想法,做法,朝廷也就有了新的部署,犹如一股新风,时不时的吹一下,所有人的脑子,也会更清醒一些”。
这次,仲逸是真的哆嗦了。
莫说别的,仅是大明洪武一朝,有免死铁券的人不在少数,可是,真正能靠那东西保住脑袋的,少之又少。
甚至可以说,有了那东西,死的更快。
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怎么又重提?
谢恩,还是不谢恩?
“你可以到我大明任何地方去,到处看看、走走,就,做个逍遥王”。
朱厚熜再次说道:“不过,是无冕之王,没有封号的,你所做得,能不能记到史册之中,就看造化了”。
异姓王?死的更快。
仲逸寒颤连连:怪不得到了唐小丫那个年代,查不到关于‘仲逸’这个人。
当初以为是自己改过姓名的缘故,又或是官职太小,没有记载。
原来,问题在这儿呢,压根就没有记录。
“接旨吧”。
不知何时,朱厚熜手中竟拿出一道圣旨。
看来,早就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