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多年丧乱,佛教因其因果报应,轮回之说得到黎元尊崇。到了大殷立国时,已然越过儒道两教,成为中原第一大教了。太祖就曾多次下诏为佛寺度僧,敕建寺宇,佛光寺便是在这一时期建起。后来历经几代天子,佛光寺已然成为佛教最为兴盛之地。
当今即位后,很多人都以为天子会行抑佛之事,却不料含凉殿反而时常有僧侣出入,自从贵妃病后,天子仿佛对佛教也多有仰赖之意,幸而天子张弛有度,从未使其耽误国事,朝中诤臣便也听之任之了。
此刻,含凉殿,悟能禅师已然离开,而殿内仍旧净香淑郁。在这缭绕的香气中,赵郁仪心中的焦灼之意稍稍缓解了。五月初,日光明媚,殿外温暖而有风。他只有很短暂的时候可以享受这般的美景。他总是太焦虑,太烦闷了,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令他驻足留恋。仅靠这样偶尔的喘息……他知道他总有全然崩溃的一天。
午后,阳光洒金一般,斑驳的树影浅浅深深。他凝视浮动的光斑许久,难以言喻的悲伤又开始涌上心头,他终于还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下令,每月的初一,佛光寺都要举行法会,为贵妃祈福。因而这一日,佛光寺紧紧关闭着大门,不对任何人开放。旁人不知其中的缘故,因而都疑惑不已。
在雄鸡尚未鸣晓的时候,皇帝便微服来到了佛光寺。佛光寺中的晨钟初初响起,已然有僧侣在净坛中轻洒法水。见皇帝来了,僧侣们纷纷躬身一礼。皇帝没有多加留意,独自一人走入了大殿中。
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赵郁仪就无比清楚这里。很多个清晨,午后,夜晚,他像个小小的游魂一般,穿梭在这个囚禁他的庙宇里。作为身份尴尬的太子,没有人会接近他,亦没有人会干涉他的行动。禅师们日日寅时而起,戌时而熄。而在清醒的每一时刻,他们都汇集于此处,面对着高台之上冷冰冰的佛像,一遍一遍地诵读着陈枯乏味的经言。这个灰色的大殿,还有嗡嗡不绝的念经声,曾经构成了赵郁仪关于童年的全部记忆。
此刻,他站于大殿中。多年前他仰望过的佛祖巨大的金象,如今仍旧居高临下地凝视他。他轻轻叹息一声,在这一瞬,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脆弱无依的孩子,在佛前徒劳的期盼能重新得到被命运剥夺走的一切。只是如今,他更清醒,也更明白了,这世间并无佛祖,也并无神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芬芳馥郁的檀香徐徐涌入他鼻尖,与记忆中不同,这次没有雨水特有的潮湿的气息。但他的心中仍然一片阴霾。现下已经是辰时,他听见外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诵经之声,他知道法事已然开始了。殿宇空旷而大,一切在这里回响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大。他情不自禁也跟着喃喃出声……这也许是最可悲的了,他明明知道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但他仍会下意识地这样做。
“微微……”在空无一人的殿宇中,他再次唤起了她的名字,他轻轻地问她,“你现在在哪里?”他这样问了许多遍,却仍旧没有人回答。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因而心中并未有太多的悲哀。而最害怕的问题,他仍是没能问出口,仍旧深深藏在他的心里。
在失眠最为严重的夜晚,赵郁仪曾一遍遍的逼迫自己去想。在那场大火中,她活下来了吗?如果她活下来了,逃出去了,那么她现在过得好吗?而宫外如此广大,又如此危险,她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要怎么在外头生存……虽然他已经动用的很多的力量,但天下如此之大,要精确寻得一个人,还是太难,太难了……纵然掌握了天底下最大的权柄,他亦有许多不可为之事。他是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在这一绝望的时刻,他又想起了被他弃如敝履的神明。而这世间最多人信仰的神明,仍然端坐在高台之上,正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他。全然的绝望又淹没了他的喉咙,他已经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赵郁仪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殿外忽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净能禅师正站于殿门口,静静地望着他。在对上赵郁仪视线的那一刻,净能禅师就开口了,“陛下。”他微笑道,“好久不见。”
赵郁仪还久久反应不过来,“……您怎么来了?”
“陛下每一次驾临,动静都如此之大。”净能禅师轻轻一叹息,“我如何能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