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前黄河河清时,我命人立的颂德碑。常言道,‘黄河清,圣人出’,立这块碑文的时候,我以为我就是那位圣人,天降我完成一统大业,我想让四夷朝贡称臣、服膺教化,到时候他们越过黄河,来东京朝见我时,这块碑就能看见,替我做个见证,上告天帝。那时候完颜旻发书愿与我合兵攻打辽国,我就欣然应允,我想拿回燕云十六州,万世不祧、青史留名,死的时候得见我爹爹,亦使我爹爹快意……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可是他们不仅没有做臣妾,还差点成了我们的主人。我半生收回祖宗失土不知凡几,却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想,是不是我得罪了天帝?是不是我不够虔诚?是将领蠢笨,还是士兵不够勇敢?难道我少给他们军饷了吗?我当时怪了所有人。”
“可后来我禅位给你,在镇江时,见南方之民因我的花石纲、免夫钱衣不蔽体,饱受强盗欺辱,甚至上天天谴,使我生出……接着又因三哥去了濮阳,又自濮阳至燕京,一路上民生溃败,百姓憎恶……几入骨髓,却不敢恨我,只能牵连先臣。但我心里知道,那其实就是恨我,我那时候想,原来作恶真有报偿,我戕害百姓至此,即使斧钺加身、身履汤镬、远朝北国,又真能赎罪吗?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死以谢天下,可我又怕死,恐见父母祖宗。”
石碑是冰凉的,他也只是无心赐予了那么一点福祉,却让人感戴至今。
“十月初十那天,我来到了清州,在山上遥拜先祖,又遇见了刚才那位老丈人。他因我多年前曾减免他们赋税,福泽他们地方,为我遥祝生辰,用你亲征的诏书包一块枣糕给我。正因为我曾做下这一点微薄功德,天要我知道你亲征北上,知道我还没有被你放弃。今日里天上下雹子,他还给我的碑文搭棚……我今日得以归家,不至于魂归他国,靠上天的宽宥,靠祖宗的遗泽,靠你的孝诚,也靠他的祝愿。”
“咱们做天子,一举一动,皆有感应。你做恶时,恶有其偿;你做善时,善有其报……天要我们停下赶路,让我来带你来看这个。”
持盈爱怜地摸摸赵煊的脸,他的孩子,他的延续,他的报偿。
他的指尖因为摸过石碑冰冰凉。
“你对我说君王‘罪己,其兴也勃焉’;我愿告诉你,‘有恤民之心,是宜为君’,愿你往后里做官家时,能记得这位丈人活过我的心,救过我的命,愿你能因为他的事,善待百姓,赎偿我的罪孽……我,我对他们不好!”
他的罪孽何其之多啊!赵煊生成他的孩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可除了赵煊,谁又能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救他、爱他、赎他呢?
他满怀希冀地看向赵煊。
良久,赵煊吐了四个字出来:“‘善善恶恶’。”
持盈没有说话,赵煊静静立在碑前一会儿,伸出手摸了摸碑文,和他一起回转,这块曾经记载过持盈政绩的颂德碑文被抛在他俩的后面。
他告诉持盈:“圣君贤主,我做不了,我只能做到这四个字。”
我只能称赞好的事,憎恶坏的事。
可什么是好的事,什么是坏的事?这就说不好了。若我一辈子都能听从真正好的事,那我就能赎偿你的罪孽,如果我不能……咱们也只能一起了。
雪地里又留下他们两个人回去的脚印,凌乱的。
持盈说:“能做这四个字亦好,这四个字亦难做,是我连累你。”
赵煊不以为累,他反问道:“这么说,只有我能帮爹爹,是不是?”
持盈说是啊,不然呢?天渐渐暗沉下来,雪地里间或夹杂着几个小小的冰雹。
他们把伞收了,赵煊张开氅衣拢着他在怀里:“所以爹爹要对我好,知不知道?”
持盈失笑:“这怎么话说的,是我仰赖官家,不该是我求官家对我好吗?”
赵煊不说话。他心想,持盈绝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很愿意对他好的,根本不用求。
可持盈好像一直都对他不是很好,但又不是很坏,总之不让人绝望,又很难看到希望。
他追逐着父亲,就好像追逐一只美丽的,永不停歇的蝴蝶。
怎么能让父亲对他好呢?这是横亘在赵煊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持盈喜欢的人什么样?蔡瑢、蔡攸、赵焕乃至于林飞白,都是能说会道的。赵煊一遍又一遍审视自己的舌头,到了持盈面前仍然说不出话来,或者结巴,或者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让持盈生气。
“汴京城发大水的那一年,你亦病了。林飞白说我和你相克,导致你生病,叫我登城祝祷,你记得吗?”
持盈怎么会不记得?
“我那时候见你病了很难过,心里想,如果真是我克的你,那是我不孝,我愿去死。”
持盈拢紧了他的手,赵煊自嘲地笑了一笑:“可我只怕我死了也白死,到头来你还是不知道我的心肠,于是心中又怨你不肯爱我,不肯懂我,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讨厌我,不肯爱我?”
雪是松松软软的,他们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