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被他认为是投降者,还是赶紧离开吧,如果不走的话,难道要等着羞辱吗?
可那樵夫却露出一个爱怜的眼神来,他拍拍持盈的肩膀,话语间好像是对待家中子侄那样:“官人只身北上,家里父母妻儿,可都要怎么办呀?”
持盈一愣,个中酸楚便涌向眼睛,滴滴地落下泪来。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成为了一个小官。
他怎么不是官呢?皇帝难道不是最大的官吗?
“某有负国恩,此恨何极!家中尚有长子,已举之自代,奉祀祖宗、料理家业,丈人、丈人不必为我忧虑。”
樵夫问他:“你姓什么呢?”
持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他说:“我姓陈。”
樵夫点了点头,他把食盒放下,里面摆着几个枣塔,用黄纸包裹住。
他把枣塔递给持盈:“陈官人,你也是可怜!”
持盈见那枣塔是白面所做,对于樵夫来说,显然很是珍贵了,却递给了他,他不太敢接。
樵夫将那枣塔强塞到持盈手上,软和的一团捏在手里,香极了。
“我亦可怜,我只愿做宋人,却没想到胡儿南下,叫我做了遗民,我何甘也!”
持盈万不想到他有这么一句,想起宗望还在他身后,顿时替他搪塞道:“丈人,他赵家有何好,谁家做皇帝,丈人不是交税、吃饭,快不要再说这样话了!”
樵夫有些不满道:“官人,是你快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持盈知道,但他没有脸开口,只是觉得脸像烧着了一样,眼泪水掉到脸上,顿时就蒸发在深秋的白昼。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泓泉,很容易、很容易就难过、流泪,也不知道怎么办。
可樵夫以为他真不知道:“今天是十月初十,是道君皇帝的天宁节日!”
“他有什么好。”持盈满面羞惭,“丈人何苦记他的生日,世道离乱,自己且有一日活一日吧!”
樵夫生气地道:“官人知道这是哪儿吗?”
持盈茫然地回答:“这儿是……这儿是‘清州’。”
樵夫道:“官人不知道这名字是何处来的吗?这里原来叫乾宁军,宣和年的时候,因黄河河清,道君皇帝特下旨意,将这里改名做清州,立下河渎碑,还免了全州三年的赋税,后有洪涝、决堤事,又活我全州人口数万,阴德甚多,我辈老幼俱感恩不已,官人枉自念书读道理,竟抛弃君父、去国离乡。读书识字,我不如官人;可做人上,官人却还不如我一老叟!”
“那不过是……”
持盈说不出话来,他从记忆深处挖出了遥远的,河清的奏章,黄河清、圣人出,他那时候以为他是天底下唯一的圣人,临凡降世,拯救世间。河渎碑,不过是他夸耀的象征;免赋税,不过是他一时的兴起,清州的赋税对他来说算什么呢?有没有他一块石头的花销大呢?至于赈灾……清州是他的政绩,谁敢让这块地方闹出事来?就好像镇江、端州,作为他潜邸时期的食邑,谁敢克扣那里的百姓?
可持盈手上还有那一份枣塔,清州的金丝小枣,每年都曾经供给他做贡品,这是这座偏远的小城中,除了澄清的黄河水外,唯一能和他见面的东西。
于是他说:“我不如丈人远矣!”
樵夫原本面带怒容,可看他神色凄惨,也收敛了一点声气:“官人啊,你既知羞耻,改过便罢,切莫忧伤怀抱,今日是天宁节,你怎么能哭呢?快快吃了这枣塔吧,你要接着往北边去吗?”
持盈点头。
樵夫叹了口气道:“陈官人,往后你离乡甚远,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一口家里的饭,喝上家里的一口水。唉,愿你早日得归宋土啊!”
说完对持盈的祝愿,樵夫自己很茫然,他说:“也不知我等又何时能再做宋人呢?”
持盈捧着手上的枣塔流泪,他忽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只能胡乱地点头,但做宋人是一种福祉吗?谁也说不清了。
他捧起枣塔吃,一口一口啃,糖是很珍贵的,面里面没有糖,又因为想要把这枣塔大些,垒得高些,面身很硬很挺,一下下磨持盈的喉咙。
宗望终于不耐烦了,他打断道:“好了,说好了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