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什么要用元祐党人呢?”
“异论相搅,是祖宗做法。”持盈冷漠地回复他,他站在床前,俯视着年少时的爱人。
真宗年间,王、窦两位大臣不合,却先后被真宗命为宰相,世人不解,真宗皇帝说:异论相搅,则各自不敢为非。
起用敌对、不合的大臣,互相牵制,天子才能被众星拱之。真宗这么做,神宗也这么做,到了他,他也这么做,世世代代,没有改变。
“陛下是真天子也。”良久,蔡瑢回复了这么一句。
他说一句话,气息就要不稳很久,可是他宁可慢吞吞地说,也不要结巴,也不要露出垂老垂死的姿态,他害怕在持盈面前显出老态,“陛下为何不再容臣几年呢?陛下对臣的恩遇,臣尚未报也……”
而皇帝的声音甚至生恨,他以为自己眼睛是死的,嘴角是木的,可是那种遗憾、痛苦,简直快要随着他眼底的波澜满溢出来了。
“我召张康国奏对,他问我,在我心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康国已经死了,皇帝命令他搜集蔡瑢的罪状,然后他离奇地死了。
蔡瑢回答他一阵急促的喘息。
“我对他说‘使瑢能正心术,纵古之贤相何如也?’”
蔡瑢不说话,他很长很久地不说话,他的耳朵听见一阵来回的脚步声,他想自己是不是昏迷了很久,持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总是这样,活泼、好动,片刻也不肯歇下来。
“臣蒙陛下恩遇,陨首杀身,不足以报。”他仰天看着床帐,他们拥有过这样多绮丽的瞬间,可他永远做不到像蔡攸那样,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持盈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只乳燕,他亦叫他官家。
皇帝说,我爹爹早弃天下,六哥亦久病,我裹幞头时,无人为我起字……
后来他重新议礼,太子赵煊的成年礼是皇室首重,余下诸子亦浩大。可他自己那时候呢?那时候哲宗的病如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上空,哲宗艾灸完,面色苍白,给他裹好了幞头,就匆匆离开了。
可蔡瑢还是很惶恐,自古君臣如夫妻,弥子瑕为晋灵公分桃子,喜欢你时,说你吃到什么好吃的都愿意分给我一口;不喜欢你时,说你竟然敢给我吃剩下的东西。皇帝现在还小,才多大呢?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呢?
皇帝的声音在他怀里传来:“咱们起一个,偷偷叫,好不好?”
他还是没有起,他说,官家若要起字,还是得找宗族的长辈。
但最后也没听说过皇帝有什么字。
他的嚣张只有那一次。皇帝在他家里看昙花,被他儿子撞了个正着,三个人坐在榻上,皇帝最后在他怀里睡过去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有别人的情况下没有恪守君臣的礼节——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投过去了得意的光芒。
“陛下为臣设普天大醮,密奏青词,祷告上苍,臣想问……”
他转过头去,可卧室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原来那一阵响动,是离去的足音。
他想问,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也愿为我祈祷吗?
也许是怕蔡瑢死在去杭州的路上,皇帝收回成命,他同意蔡瑢在汴梁休养。
那时候蔡瑢的恶名遍播天下。方十三为花石纲起义,将他的山庄推平、祖坟挖掘。
有人恨他不死,便立刻有友人安慰他:“死不得,死不得,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瑢不死,病势复苏,欲使其身受祸也!此贼败坏国家,由他牗下安乐而死,备极哀荣,天道何在?”
那是宣和十五年的年初,皇帝命王甫为相,征收免夫钱。
财政上的匮乏未曾停止,年底,皇帝第五次任命蔡瑢为相。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数度宣麻,他将宰相做到了宣和十六年的秋天。
金虏兵临,马踏黄河。
宣和天子紧急将传皇位传给太子赵煊,自己则以去亳州烧香的名义,带领宠臣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