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煊腹诽他片刻不肯消停,这五色鹦鹉是异域所贡,据说是能吐人言。他开始并没有把这个鹦鹉放在延福宫里,持盈知道赵煊派人给他记起居注,人虽然不来,但每天都得看。
他有时候借起居注问赵煊的好,添几句话给他,赵煊都能看见。
持盈那天说要石青的颜料,他就送去了这只五色鹦鹉。五色鹦鹉的背部要用石青的颜料,他那天去的时候发现那块地方还未设色。
他还没有腹诽完毕,持盈已经从山上下来了,是个很仓促的模样,胳膊上的襻膊还没有卸下来,丁香色的缠枝牡丹长衫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溅了不少石青色的颜料,最大的当属怀中的一团,把丁香都染深了。
遥遥相望,持盈定定地看了他一下:“陛下何瘦?”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瘦的了,相反因为总是熬夜吃东西还胖了一些,然而在持盈眼里就是瘦了,他永远在变瘦,赵煊怕有一天在他嘴里自己变成骷髅架子。
他还来不及回答,枝上的鹦鹉已经俯冲到持盈的肩膀上,赵煊看见鹦鹉脚爪上有一大坨石青颜料,又去看它的背部,果然持盈为了求颜色的相似,在鹦鹉的背上调起了石青颜料,弄得这鹦鹉忍无可忍,冲出了亭子。
赵煊道:“真怕爹爹哪天把锦鸡也传来入画。”
持盈让陈思恭把这倒霉的冤家放到脚架上去,赵煊看他肩膀上又晕开了石青似的一坨,他上去给他解襻膊,那云一样的广袖就垂落了。
持盈和他一起下山:“锦鸡不好吗?”
他告诉赵煊:“鸡有五德:首戴冠,文也;足傅距,武也;敌在前敢斗,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信也。怎么不好入画?”
他画芙蓉锦鸡图,并且以锦鸡比诸大臣,引为得意之作。
赵煊道:“可是它乱拉。”
持盈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赵煊又补充道:“刚才那只鹦鹉也是。”
持盈难得哽了一下:“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赵煊道:“你从前在宫里和他们玩斗鸡,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看吗?”
持盈让他闭嘴,不要再说了。赵煊难得大获全胜,极其开心,他去拉持盈的手,告诉他自己把赵谌带过来了。
他牵着持盈的手下山,衣袖把他们的小把戏都遮掩住了,在这样的时节,他难得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和持盈介绍赵谌:“大哥很聪明,会笑,四个月时就能认人了。”
到了山下,他从乳母手里接过赵谌给持盈抱,持盈坐定,把腰上的玉佩解下来,给赵谌抓穗子玩。
赵谌很喜欢持盈,他抓着玉佩上的穗子,冲持盈咯咯地笑,持盈也乐,他让人去拿磨喝乐娃娃,他和赵谌说话:“咱们大哥长得比磨喝乐更漂亮,是不是?”赵谌咿咿呀呀地说话,谁也听不懂。
赵煊忽然有些沉醉,如果一切没有那么多意外,他是不是应该这样在父亲的怀里长大?父亲没有变化,好像从他小时候就长这个模样,皎洁,美丽,甚至脖子上溅落的石青点点让他显得更加年轻活泼。
他怀里的究竟是赵谌还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大哥又是谁呢?
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道:“爹爹喜欢大哥吗?”
持盈好笑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他对赵谌笑:“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大哥呀?”
赵煊说:“那让他养在爹爹膝下,好吗?”
他冲口出了这句话,旁边的几个自坤宁殿出的乳母都变色了,而持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有些怅然:“你生下来时,娘娘也想抱你去养。”
赵煊知道这件事,他非常、非常短暂地属于过持盈的养母向太后。
“我第一次有孩子,舍不得,但我不好拒绝娘娘,就每次都搪塞过去。后来娘娘去找……静和。”他好像烫舌头一样,把发妻的名字滚过牙齿,好陌生的名字,“直接把你抱走了,当时我在宣和殿里,可生气了。我想,她可真是的,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怎么说让人抱走就抱走?我把你抱过来,就直接养在了福宁殿里。”
静和不再拥有对赵煊的支配权,他凭着勇气冲进隆佑宫,把赵煊抱回来,他想自己可真是勇敢,又想静和怎么这样,送亲儿子出去讨好太后?后来若云和他说皇后和太后一起密谋废了他,他就相信了。
很多年以后他才有这样的同理心,想起自己的发妻,他是少年的皇帝,她何尝不是少年的皇后?赵煊刚生下来,月子还没出,她父亲就去世了,向太后是她在宫里的唯一依凭,是持盈的养母,手下的郑、王两个娘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又想起自己的悲哀身世,若云讲,自己的亲生母亲去守陵前,还放不下他,喊他的名字,为他带来荣光的母亲,又在哪里呢?
“现在想想,你真不该离开她那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