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贪恋的是什么呢?他后悔吗?后悔和我搅在一起,还是后悔——不该骗我、欺我、瞒我?
持盈心乱如麻。
纠缠二十年,他们两个早就分不开了,他纵然不再爱蔡瑢,纵然已经心灰意冷,可是瑶池阙下、蕊珠仙庭,他到哪里去,哪里都有蔡瑢的影子。
他并不是怀念蔡瑢,而是怀念蔡瑢给他铸造的,一场二十年的美梦。
好像从那杯酒开始,这场梦就像风一样,被蝴蝶的翅膀扇乱了——也许是更早,陨石砸破了美梦,或者说金人的铁蹄踏破了欢歌,再早、更早,从养母落到他鬓发间的一滴泪开始。
他想不到他治下的百姓已经狼狈至此,想不到胡骑的铁蹄要踏碎他的河山,想不到儿子会这么怀疑自己,也想不到自己间接性地逼死了养母,逼死了发妻,想不到自己年少时候的爱人,在这么早的时候就辜负了一片芳心。
他在平静的江面航行三十年,临了却发现江面下有这样的暗波。
思绪翩飞的时候,泪水已经滴落下来,那是蔡瑢的词句,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声?
腊梅树上的一对白头翁,可曾会人的言语啊?
而赵煊在阁子里呆了一夜。
他痛苦了一晚上,整个人都发冷、发僵。今天的局面是谁造成的,总不能是刚刚登基半年的他造成的吧?为什么给他一个内忧外患的国家,又为什么不肯好好对他?
甚至,现在,还为另一个人泪落如雨。
他用艰涩的语调把父亲推得更远:“朕把他贬到衡州去,他还能托人把这东西送到合真手里,他倚仗着合真是朕的亲妹妹,朕不会怎么她——你把合真嫁过去的时候,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天?”
持盈打了一个抖,赵煊忽然站起来,持盈又往后退两步。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赵煊缓缓地道,“你们在这里给我演什么呢,李隆基和杨玉环?”
持盈平生最害怕李隆基的比喻,赵煊更咬牙道:“这么想做杨玉环,我现在就下诏勒死他。你说我不合你的意,你就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盼着你去救他,去赦免他。”赵煊逼近他,几乎是一种叫嚣了,他想不明白蔡瑢有何可爱,或者说——为什么宁可爱他都不来爱我,“你都自身难保了,他还逼着你和我作对。”
持盈的手腕一抖,天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看起来害怕极了。
赵煊问他:“爹爹是不是后悔了?昨天那杯酒里要是真的——”
他还没说完,持盈已经扑到那盏灯火前,徒手把滚烫的莲花灯罩掀开来,赵煊大惊失色,面上顿时挂不住了,跑过去要去看他的手。
怕他的手被灯罩烫破,又怕蜡烛烧到他。
怕——
琉璃灯罩已经滚在地毯上。
持盈把扇子引到火舌上,白绢布燃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满屋子的焦味。
赵煊把他的手腕捉在手里,翻出他的手掌去看,没有燎泡的痕迹,只是有些发红。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松了一口气。
持盈合拢了自己的手掌:“官家在怕什么?”
赵煊扔开他的手:“我怕太上飞蛾扑火,朕有口难辩!”
然而持盈生就这样一双眼睛,善于观察的眼睛,这双眼睛连孔雀展翅的时候先抬左脚还是先抬右脚都分得清楚,如何看不懂儿子眼里的情态?
这样的眼神,和二十年前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觉得命运像一场轮回,他离开东京的时候,把扇子扔到蔡瑢头上,可是看到他额头上红印的时候,是不是还后悔呢?
就好像赵煊看到他的手去碰灯,就急吼吼地来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