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煊不知怎么着,忽然感觉到很美好,很宁静。
而竟然还是持盈先开的口,没有斥责,没有谩骂,说话的语调竟然很平稳。
“冷元子好,不过有些寒凉,官家还是少吃些吧。”持盈没有提赵煊手上那把扇子,他正在寻找和儿子相处的方式,他得见林飞白去治好身上的病,而见林飞白只能赵煊点头。
巧言令色鲜矣仁,他最会口蜜腹剑,这样的好都是虚妄的。赵煊想。
赵煊捏了捏那把扇子:“这是我拿来献给爹爹的。爹爹今天下午的时候,不是想吃吗?”
持盈凝视着这碗冷元子,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赵煊不过是示威罢了,他就是要堂而皇之地告诉持盈:我知道你干的所有事,你被我掌握着。
“官家是来请我吃元子,还是来告诉我——”他将视线流连到赵煊身上,“要我安分守己?”
赵煊当即反问道:“不应该吗?”
持盈从前做皇帝时就不懂这个儿子,现在更不懂了,他下意识地看满堂的宫人,看他们的头低垂,没有人看见。可他仿佛是当众被赵煊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他出生就是皇子,长大了是皇帝,三十多年来,未尝见过别人的脸色,就算是养母对他生气,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临到如此,竟然要被儿子指摘!
他一下子就忘了对赵煊好言好语的初衷。
“官家要我在延福宫里安养魂魄,一个月来,我何曾出去过半步?难道官家还不安心吗?”他反问,“我老了,我不懂官家的心,但求官家明示,怎样才算够安分?哪怕是要我死,也请说个明白吧!”
他猛然说出一个死字,赵煊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到底是积威深重,更何况赵煊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把持盈软禁在延福宫都寝食难安,更何况持盈当他的面说了一个死字。逼死父亲,他难道是禽兽吗?
当即站起来谢罪:“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持盈问,“官家早已是真天子,我一老朽之人,还能奈何?今天我不过是给了别人一把扇子,官家竟这样催逼,是为何故?”
“他的师傅是邓详,邓详的师傅是陈思恭。爹爹从来不和延福宫里的人多说一句话,连更衣沐浴都不叫他们近身,却怎么和这个人说了那么久的话,还赏他一把扇子?”
持盈发现自己在赵煊身上永远百口莫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林飞白的预言,说太子和官家的命格有些妨碍,永远是这样,从他一岁半那个香炉就开始了。
他是疯了才会去记得清楚陈思恭有多少徒弟,徒弟又有多少徒弟!
他立刻否认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赵煊听见他的否认,内心只想冷笑,陈思恭做内侍省押班十几年,掌管内廷,一手遮天,他不知道挑了多少时日,才挑出这么一屋子清清白白,和此人没有关系的宫人。
然而持盈从来不和他们说话,连日常服侍都不肯叫他们近身,好像就是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脸,告诉他:你派来的人,我看一眼都嫌恶心。
今天他忽然想起来那头白鹿,随手指派了一个宫人前去,没想到持盈竟就开了笑脸,和那小内官聊起天来,还送他扇子。
一查,此人果然和陈思恭有所关联。
赵煊看向持盈的头发,披在身上,像乌云,像瀑布,像春天恼人的风絮,一下一下搔着脸。
“既然爹爹不知道他是陈思恭的人,又为什么和他说这么久的话?”
持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官家连我同谁说话都要管?我同他说话,难道不是官家逼的吗?这里谁敢和我说话?”
他指着满堂的宫人:“他们不是哑巴,却不敢和我说话,难道不是官家授意的吗?官家问我为什么要见陈思恭,我倒是想问官家,陈思恭从潜邸开始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未曾有一日远离,官家隔离我和他做什么?难道我是唐玄宗,他是高力士?”
他将脸从头发里面剥出来,仰头看站立的赵煊,儿子已经比他高了,他陡然生出一种被儿子阴影笼罩的恐惧来:“还是官家已经以肃宗自居了?”
持盈站起来,去拉赵煊的手:“劳烦官家给我指一指,李辅国是哪一个?”
李辅国阻拦着肃宗玄宗和好,苛待玄宗,逼他至死。
他一说这话,宫人们只有把头埋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