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此也只有冷笑道:“我的生日出现这样的异象,他不如将我治罪好了。”
吴敏安能听此话,只能从椅子上滑下来:“官家息怒!”
他一惶恐,嘴巴里面又顺出旧时候的称呼来,持盈正在生气,瞥过眼去:“谁是你官家!”
他一气急,竟然呛咳起来,内侍连忙递水拍背,吴敏跪在地上,持盈也不去管,只道:“那个才是你官家呢!咱们的新官家有何谕旨,要赐教给我这老朽之人?”
吴敏悄悄抬头去看他,只见他面色都因生气飞出霞光韵采来,眉眼间即使是嗔怒也似含情,哪像什么老朽?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但他觉得赵煊托他带的那些话也是情深意切,想必持盈能息怒,便道:“官家是道君的儿子,在您面前怎么敢称谕旨?官家只托臣带话,说‘爹爹在外,我寝不安,愿爹爹归来,以天下养。’”
他想起自己去福宁殿里时,内侍鱼贯出入,将持盈数十年的珍藏原封不动地挪到延福宫去,而从东宫抬过来的只有厚厚的书籍,哪怕前线战况如此胶着,皇帝也没动父亲的一分钱,宁可自己缩那点衣食,是够意思了。
而持盈仍不满意,并没有开颜,反而指摘起赵煊的话来:“‘我寝不安’是什么意思?太祖皇帝说,‘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看来是我在东南碍官家眼了。”
吴敏傻了,他没想到这句话也能让持盈挑出刺来,那太祖皇帝是对别人说的,又不是对自己亲儿子亲爹说的:“道君明鉴,官家绝无此心!”
不知怎么的,持盈自己刻薄完儿子,紧接着就委屈上了,吴敏看他眼睫抖动,以袖掩面,天水碧逶迤在那一方乌木桌案上。他本来就是多情风流的长相,又摆出泫然欲泣的姿态,好像是真的被人辜负了一片痴心似的。
“当初你们逼我退位,才许我来东南,蔡瑢、王甫多有劝我的,我并不听,想着官家是我亲生,怎么会对我不好?可我前脚刚到东南,官家就将我从前用的人全部罢黜,又逼我回去,这是何故?”
吴敏见这道君皇帝倒打一耙的功夫如此精妙,心想哪里有逼你,又哪里对你不好了?可见他的样子竟然是十分委屈,一时之间深觉伴君如同伴虎,不知蔡瑢这许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原本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板起脸来?
又见他实在是消瘦可怜,眉间似蹙非蹙,好像被儿子伤的很深似的,也是怜惜,只开解道:“官家事道君,圣孝升闻,实在是迫于物议。”
他现在都不敢让持盈知道梁师成几个被杀的事了,那还不得翻天了吗:“至于回銮之事,官家身为人子,只是觉得东南小地,究竟不比汴梁,道君在外多有不便,并不是、并不是旁的意思……”
持盈难道不知道汴梁好?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想过离开汴梁,可是这不是危急时刻吗?现在来催他有什么用?有这个空,不如让金人退兵吧!
只是他前脚被蔡瑢摆了一道,后脚身体又生了异样,在东南这一带连医生也不敢看,蔡攸又不知是什么心肠,一时之间悲痛交加,赵煊又撞上来不顾他安危,防着他、管着他,要他回去,撞到了枪口上。
可他一时之间又想起来兵祸是谁引起的,就算再怎么胡搅蛮缠,他今天身在东南也和赵煊没关系,于是只能有些理亏地不说话。
而正当吴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外边又来通禀,说陈思恭奉皇帝命前来。
持盈允见。
但方才和吴敏聊天,对赵煊已有微词,陈思恭进来对他问安,他开口便埋怨赵煊的催逼:“郎君才派了元中,怎么又叫你过来?”
吴敏是朝臣,他便喊赵煊做官家尽朝礼,陈思恭却是他从小的玩伴、家臣,便用家礼,叫赵煊做郎君少主。
陈思恭连忙道:“老奴比吴相公晚了三日出发呢,只是走水路快一些。家里的东西,郎君已盯着收拾好了,又说您南下仓促,怕身边没有惯用的人,因此叫老奴来服侍,还带了家信。”
持盈皱眉道:“家里搬东西,他盯着作什么?”
陈思恭道:“郎君说,您的收藏之中,不乏商、周的古玩,也有不少前人的字画,唯恐宫人们笨手笨脚地伤了东西,您知道以后难过,因此盯着我们。”
吴敏悄悄抬眼去看,持盈的面色果然稍霁,只是嘴上道:“他万乘之主,何必做这些小事!东西坏了,我还能说他不成?”
陈思恭陪笑道:“郎君何惧您说?只是怕您伤心罢了!”
他果然是持盈这么多年的心腹太监,持盈被他一哄,想到自己福宁殿里的收藏,坏了也真是可惜,赵煊若肯盯着,也算是有孝心了,但一想吴敏的话,便道:“郎君派你过来,也是我早些回家的吗?”
没想到陈思恭讶然不似作假:“郎君并无此意,老奴出来时,郎君还对老奴说,‘如今金人陈兵于外,爹爹若此时南还,恐受惊扰。还是等退敌之后,再动身回家不迟。’”
听到这话,持盈再也不好意思去挑剔赵煊了,甚至还罕见地生出一些小小的愧疚来,他的确不应该用蔡瑢和王甫的态度来揣测儿子,到底是自己亲生的,怎么能比呢?于是问陈思恭要来赵煊的家书,也不假手他人,自己将火漆印拆开。
他原以为赵煊要写什么又臭又长的之乎者也,却没想到里头只有一句诗: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穆王啊穆王,你有这样神骏的宝马,为何还不来见我呢?
持盈登基前正是穆王。他想到赵煊以西王母自比,思念但又恐他受惊的模样,面上不由得带了笑意,想来这孩子总是好的,是他的血脉,和蔡瑢、王甫他们这样的臣子总是不同的。
他将这封信收进袖中,对吴敏道:“官家的意思我知道了,请元中替我带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