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2920 字 2023-12-19

将明是枢密使王甫的字,他统领枢密院,管军国机务,甚至还代蔡瑢执政做过宰相,是持盈近年来的宠臣之一,甚至还得过持盈袍上的玉带——上一个得玉带的人,还是神宗年间变法的荆王。

他更重要的一个身份,则是嘉王赵焕的坚定支持者,从前持盈病重、京城大水的时候,他便和林飞白一起说是太子失德,逼赵煊登坛祈祷。

这道人对东宫如此不客气,直指他没有帝王命格,一看就知道是王甫派来给皇帝上眼药的。

蔡攸的靴尖点了点地,很是不以为然:“你把我和他比什么?他也就会耍这些破把戏,哄的你赏他条玉带。”

但他心里想,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自己找的吗?皇帝扶持王甫,不为别的,就为了和他爹蔡瑢分庭抗礼。他爹执掌国政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王甫除了打出嘉王的旗号吸引大臣求个从龙之功,还能怎么做?甚至嘉王声势如此浩大,也是皇帝默许之下的成果。王甫被皇帝逼着和太子闹翻,现在除了一鼓作气把太子拉下马以外还能干什么?等着太子即位杀他的头祭旗吗?

皇帝当年和他爹蜜里调油、相知相许的时候不知肉麻死了多少人,现在不和了、不好了、离心了,觉得他爹欺蒙他了,便拉拔起一批人分他的权柄,又不肯彻底把他贬了。他是既要蔡瑢风风光光、位极人臣,又要蔡瑢对他心悦诚服、顶礼膜拜,不然皇帝掌权近二十年,难道还废不了一个宰执大臣吗?可是,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就连他,亲儿子,也被持盈拉起来和自己的亲爹作对。寻常人家里,父亲死了儿子方才分家别居,三年前宴席上持盈谈笑间竟赐他一座新宅,门口好巧不巧地与他爹的相对,正是分庭抗礼的架势。

赐他这座宅邸时皇帝的眼分明看着丞相,仰着脸问道:“元长,十哥同我的荣德年纪相仿,我同你做一对儿女亲家如何?”

宣和香烛照彻不夜,宫灯映在他的眼里,好像万顷湖上落了一盏星。

宫中呼皇子为“哥”,却总有破例,皇帝爱重蔡瑢,用皇家的排行称呼他的孩子们,长子蔡攸族中排六,称之为蔡六,幼子蔡候族中排十,称之为十哥。皇帝刚悄悄地诅咒他死,转头又把自己最金贵的女儿下嫁给他的儿子,真是很反复无常。

蔡攸闭起眼还能想起那天的事来,皇帝打一下拉一下,同他爹异梦又共枕地拉扯这许多年,平白让这许多人做筏子,他和持盈年少相识的时候,后者甚至还不是皇帝,只是个闲散王爷,因此说话间从不避讳,可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说话,只是想问——

十一哥,把我提拔起来和我亲爹作对的时候,你到底希望谁赢呢?

你让我和赵焕结拜成兄弟,又把赵煊的同母亲妹妹嫁给蔡候,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而他不敢问,就装傻充愣,持盈哄他道:“是,就你不和我耍把戏。”他摸了摸今日系在襕袍上的方团金带,“明天也给你条玉带,今天先凑合着吧!”

蔡攸将他的手按住:“回家再解吧!”便拉着持盈的手要往家走,大相国寺毗邻内宫,而蔡府更是居宫城之左,几步路的功夫,但他走着走着,又忽然停住,落霞如血,血中掺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看见天空中劈出几道银色的闪电,像一个鬼脸似的,看着叫人害怕。

“十一哥,”他喃喃地说,“我……”

他拉紧了皇帝的手。

持盈歪着脸,看起了他的神色,蔡攸在他面前一贯不知尊重,此刻却面色凝重,但他不知是蔡攸的心中此时正恐惧着,只以为他不满王甫,便问道:“怎么?”

他以为是对蔡攸的奖赏不够,或者在他和王甫之间自己失了偏颇,蔡攸到底和他多年的情分,他是要偏袒的,便悄悄道:“童道夫出征,即将要到幽州了,到时第一道捷报传来,你便领兵前去坐镇军中,得了功劳,我封你作国公——王将明枢密使的位置,我本就不打算久留。”

这话若是叫赵焕听见,立时要闹将起来,泼天的功劳不给儿子却给姘头,哪有这样的道理。但蔡攸心里却一突,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觉得不祥的是什么:童道夫手下的二十万兵丁……

他瞬间就明白了刚才的闪电像什么。

那几道闪电,竟然像极了一个嘴歪眼斜、死状可怖的男人!

而这脸皇帝没看见,童道夫的事,皇帝也不知道。

童道夫此人虽为宦官,是皇帝私人的家臣。但他也是人,不法之处也需要王甫和他爹的遮掩,自然在王甫和他爹面前左右摇摆徘徊,他是王甫的同党又是蔡瑢的儿子,自然知道有些事已被他爹和王甫一床棉被遮蔽过去了。三方精诚合作,已将这御宇多年的天子蒙了个底朝天。

难不成,真要出什么意外吗?

不过辽国主昏臣弱,自家又是与金国结了海上盟约,二打一的仗,还能输不成?实在不行,叫金国代取燕云,到时候拿钱从他们手里赎来便是,一群蛮夷,几个钱便打发了,左右皇帝要的也只不过是收复中原故土的名声,又不在乎赐他多少岁币金帛。

安慰完自己以后,蔡攸长出了一口气,和持盈并肩向前走去,他俩手拉着手,肩挨着肩,呼吸相闻:“你不留他,封我做枢密使吗?”

“他诅咒大哥,我若不处置他,怎么做人父?”其实处置王甫和赵煊没关系,但持盈总要师出有名吧!

你自己要做慈父,还逼得别人父子反目成仇。蔡攸心里骂他,但自己又实在要这份反目成仇的好处。和蔡瑢闹翻后,皇帝对他恩宠更胜从前,更何况——

他难道不嫉妒父亲,可以将明月摘下,将天子拥入怀中吗?

于是他得寸进尺地说:“从前太祖皇帝时,宰相和枢密使连结亲都不许,我爹是丞相,我做枢密使,不好吧?”

持盈摇起了那把团扇:“那你预备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