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默然不语。
“他出生在将门之家,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他明晓得楚家的祠堂里,摆满了英年早逝的牌位,也不曾更改过赤子之心,只愿用一腔热血换取太平。他并非只会做牺牲别人的决策,从他远赴边关那一日起,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比任何人都记得牢这句话。那道门里,是他以命相护的百姓,可他们,需要你时,你是英雄,看不上你时,你连他们鞋底的泥都不如!我参军是想守护一方平安,但这群狗东西,难道就是我卖命的理由?将军最大的错,是不该生为将门之后,他能力有限,但也为这三州熬尽心血了。”
赵述擦了一把眼睛:“不是每个人,都像苏逸这般,天纵奇才。四年前的将军身负重伤,选择放出苏逸。他最后的遗言,还在恳求苏逸尽力保住都护府和三州的城池。他愿意把身份让给苏逸,自己成为一个无名替身。乌衣镇的将军祭,你不是知晓吗?那名世人歌颂赞扬的无头将,就是被他们亲手逼上绝路的将军!”
白婴抬起头,失神地盯着惨白月华下的无名碑。往事如戏散,一场一场,皆似走马观花。
她忆起十五岁的楚尧在院子里教她读书。他说,这世道不好,边陲年年战乱,这京都却是富丽堂皇。士兵们在前线拼命,纨绔子弟便在后方作乐。若是可能,他希望能够早些上战场。
“世人都讲无头将奔出城门,是对十六国未灭而生了执着,其实不然,将军到死,唯一还放不下的,是你。”
白婴又忆起,有年边关失利,她和苏逸蹲在京都的烟雨桥下吃枇杷,她边吃边问,打仗会不会死人?你也要去吗?你会丢下我吗?苏逸在河里洗了洗手,理着她的鬓发说,不管面对怎样的困境,就算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我也会回到你身边,别怕,我说过,会保护你。
“将军死后,苏逸成为‘楚尧’。地下城唯一的通口,也被封上了,只能从外开启,那两万人,最终在里面自生自灭……”
——兄长,将来若是有人欺负我,不论什么境况,你都会帮我吗?
——自然。先讲道理,否则,那个人又该唠叨了。
——那要是道理讲不通怎么办?
——那就打服为止。
“第二年,影族被灭。那时我便知晓,苏逸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的心性,已愈趋偏激。我甚至不敢去细想,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秋宴之时,我料想他会有所行动,可说到底,经历了这许多,我自己都深陷泥潭,无法自救。”
赵述静默了半晌,转头看向白婴:“如今回头,孰对孰错,再也没了意义。将军死了,老将军也不在,苏逸还执着的,仅仅是你了。安阳,此次他让你入地下城,便是不愿再瞒着你。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意,你心里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将军。你若……你若对他有情分,就别再断了他这唯一的念想。”
白婴呆坐着,沉默了许久。诸多泛黄的画面,犹如翻书般页页展现。她轻拂铁牌上的“逸”字,目色是痛惜,亦是柔和。
她自此方知,他的隐忍,他的克制,都基于什么样的缘由。
他不是楚尧……
他也不愿,以楚尧的身份,与她欢好。他原本可以骗她一世,可哪怕赌上她会离开自己的可能,他依旧想把真心掏出来,告诉她,他未曾背诺,他的的确确,自地狱里回来找过她……
想到这儿,白婴的鼻头便止不住发酸,眼睑低垂,泪水又涌了出来,砸落在掌心中的铁牌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心翼翼地把铁牌收回袖口,抹去了脸上的水光。
天边铺开灰蒙的亮色,这一宿格外漫长,长到仿佛在这场红尘事里,半生已尽。白婴凝视着那块无字碑,激涌的心绪慢慢平息。如赵述所言,孰对孰错,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楚尧的父亲,楚尧自己,以及她和苏逸,所有的喜怒悲欢都与这场战争息息相关,而这,只是边关众生的一个缩影。
白婴闭了闭眼,走至墓碑前。好半晌,她蹲下身来,执茶壶倾洒于地面,淡声道:“楚家欠我的,我不计较。但楚家欠苏逸的,这一世人,我都不会原谅。”
“安阳……”
“我这八年,恨过,也恼过,时至今日,万事皆休。如今我以残躯苟活,自会争一争三州的太平,做你父子未竟之事,但这,非是因你昔日教导。你待我之恩义,终止于那一箭,我也算是还清了。往后之事,我只图一人安宁。若他年黄泉有缘相逢,前尘是非,我们再作清算。”
“安阳,你……你此话何意?”赵述着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