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息,后续的说辞,便是无尽的沉重。
“那年老将军收到家书,比苏逸快一步赶到影族之地,胁迫影族人继续当他手中筹码。他根本没想过,要放苏逸自由。族长……也就是苏逸的父亲,不愿其子再受牵制,成了刀下冤魂。影族众人怕死,为了自保,有一人给老将军谏言,若要断了苏逸不该有的虚妄执念,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永远无法再摆脱替身的身份……”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挫骨。那是一种……酷刑。”赵述尽量说得轻巧,“你既知影族,理当也听过前朝之事。前朝皇室当年大肆搜捕影族人,其中有些不甘成为替身的,便有方士钻研出挫骨一术,但凡施术,终其一生,都只能以别人的模样存活,永不再是自己。苏逸的同族,给他设下接风宴,趁他不备,在酒中下了药,其后两年囚禁,施以挫骨术。”
白婴拉扯着胸口的衣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救过他们的命啊……怎能换回这样的对待!
赵述亦是闭了闭眼,痛心道:“及至奉安二十八年春,苏逸方脱出囚困。他听闻你被带来边关,脸上还罩着挫骨的刑具,不远万里赶过来。可人还没进遂城,就知晓了你被将军射杀一事。从那时起,他就几乎疯了,在城外大开杀戒,要拉满城的人给你殉葬。有近千人死在他的手里,其中,包括小五……将军率府里一半精兵,在他精疲力竭时才将他拿下。将军本是愧疚不已,向苏逸解释了多日,可他听不进去,逼不得已下,将军只能……把他关在了初具雏形的地下城深处。这一关,整整三个年头。直到……叶云深二度破城。”
白婴呆滞半晌,张嘴想说什么,却不防喉头一热,蓦地喷出一口血来。她踉跄两步,摇摇晃晃地顿住了身形,泪眼模糊地望向那块碑,极为讽刺地笑出声。
等她笑得够了,她长舒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在想,当年在望仙楼上,他说的一年之期究竟是什么含义,原来,他是要回去征得族人的同意……当年我离开京都,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忘记带上什么,原来,是我错过了最重要的人啊……我怎么笨到现在才发现,他只喊我‘阿愿’,可那个呵斥我,牺牲我的人,却叫我‘安阳’。”
安阳,安稳顺遂,一生立于阳光之下,多么嘲讽啊……”她陡然狠戾地指着墓碑,银冷的月色拓进她的眸底,红得瘆人,“楚家,满门忠烈,义薄云天,哈哈哈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你说他生性良善?狗屁!他分明和他爹一样,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安阳……”赵述无力地唤道。
白婴声嘶力竭:“叶云深以为他看重我,所以要我去换一百一十九人,可从头到尾,看重我的,都是苏逸!他答应苏逸好好照顾我,可他的照顾,就是亲手送我出城,一箭要了我的命!他们父子二人,囚苏逸五年,逼得苏逸如今只能以这副面孔示人,而我的八年……你知道,是如何过来的吗?你知道……”她脱力地跪坐在地上,两行水泽簌簌落下,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被抽干。
她得知这前尘种种,天晓得她有多想奔回那人身边,有多想陪陪他,不再丢下他,好好跟他过完这辈子。
可她……哪里还有这辈子?
她活不了多久,连许他一个承诺都是奢侈。
白婴捂住脸,大片的泪水从指缝中浸出,萧瑟风里,夹杂着她悲极的呜咽。
“我……我好恨啊……但我竟不知,该恨谁……”
“安阳,我明白,这些事,会让你憎恨将军,我也没有立场让你相信,将军他从未想过利用你和苏逸。他是当真将苏逸视为手足,也是当真将你看成亲妹妹。奉安二十七年后,每每思及你二人,那漫无边际的悔恨都像一剂毒药,随着时日渐长,将军病入膏肓。叶云深攻城时带来的骨灰,成了压垮将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后遂城濒临失守,将军意图先转移部分百姓入地下城,自己则领兵抵御。可那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赵述眼中含泪,嘶哑道,“你若看过地下城的设计,便知若能好生利用地下城打伏击,十六国必也损失惨重。偏生……当时的城守和进入地下城的百姓,吓得理智尽失。城守断定将军无能,保不住遂城,也害怕将军的战术会引来敌军,将藏匿的他们屠个干净。所以,在城守的号召下,所有百姓,齐力将楚家军拒于地下城外。”
赵述切齿道:“为了保护城中余下的百姓,减少楚家军的损失,将军……甚至跪下来求过他们。但他们是怎么做的用极其恶毒、糟践人的词去辱骂将军,还破坏了地下城的机关,使得四十八个通口全部关闭,让楚家军走投无路。安阳,你能想到将军当时的心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