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为就在那时,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的左眼斜到很左边,右眼直直地往上翻。褐色的眼珠就像电压不稳的灯泡一样,闪烁两下后,逐渐褪成一种灰蒙蒙的颜色。

他的手臂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外翻折着,两条小腿也是。膝盖撞到了旁边暖气片的角上,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鲜红的血慢慢流出来,浸湿了巴掌大小的裤子布料后,便不再流血了。取而代之的是呲呲的电流声从那个口子里传来,金属材质和细小的电路隐约可见。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到车子里去的,只知道当我的手扶上方向盘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车开到大街上,尽管车窗贴了防窥膜,我依然感到街上的所有人都在盯着我,朝我微笑。

这些人,他们不肯放过我。

开到地铁站附近时,那个奇怪的流浪汉突然冲到了我车子前面,我赶紧踩下刹车,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他跑过来,双手撑在我的车前盖上,咧开嘴笑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我吓得疯狂鸣喇叭,可是他一动不动,依旧挡在车子前面,笑着盯着我。

我挂上倒车挡,使劲踩油门,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开去。可道路另一头,有一群人一字排开站在马路上,面带微笑地、在那儿等着我开过去。我只好往右打方向盘,却见这条路上,也有一群人堵在路上,不让我过去。

这些人,他们一步步缩小包围圈,微笑地看着我,把我当小鹿一样赶来赶去。

那一刻,我想我大概是在发抖,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让我有些恍惚。脑海里一个声音告诉我,西里尔,你不过就是一头小鹿——看,你哪儿也跑不出去。不论你是离开这里,还是留下,这个世界都不会改变。它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而这都是你的错。

可是另一个声音——带着恐惧与不甘——却促使我将油门踩到底,直直地朝其中一群人开过去。那些人躲都不带躲的,于是我将两个男人撞倒在地,车轮从他们身上碾过去,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血像蕃茄酱一样从那两个人身体里挤出来,溅到了车子的挡风玻璃上。我像一具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浮尸,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眼睛里的液体模糊了前方灰白的路面,我胡乱地抹了抹,分不清那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一切都已分不太清。到最后,我能听到的只有汽车引擎的嗡鸣声,还有我机械似的小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我大概已经疯掉了,甚至产生了幻觉,好像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伊森弹钢琴的声音,弹错了一个音,然后开始小孩似的乱发脾气。

我听到爱德华激动地对我说,西里尔,你是天才,我们会改变世界。

我听到亚当说,西尔,你有什么烦恼?我会听你说的,我在听。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这一切,对不起。

我把车子飙到一个临近极限的速度,没头苍蝇似的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没人再挡在我面前了,谁要是敢,我就跟他同归于尽。

警笛声从我身后传来,后视镜里,红蓝相间的灯光闪成一片。头顶上开来两架直升机,警察们用大喇叭朝我喊话,叫我立刻把车子停下来。

我无动于衷,拐过一个弯时差点撞到旁边的建筑上去。这时收音机里传来一个声音,说:“西尔,快停下来。”

我想我知道是谁在跟我说话,可事到如今,这又有什么用?

我对那个声音说,要么让我离开,把我所熟知的一切都还回来,要么就让我死在这儿,没有第三种选择。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下,十分轻柔地说:“我不会让你离开,西尔,也不会让你死。你只是病了,需要治疗,还有休息。”

话音刚落,天空中忽然有道光一闪而过,击中了我的车子。

亮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重新缓过神时,车已经停了下来。警察们围在车窗外,手里拿着麻醉枪和电棍,为首的那个警察我认识,他来我家调查过之前那场小意外。他五官俊朗、皮肤黝黑,长得像个西班牙人,表情总是很严肃。

他敲我的车窗,让我从车里出来。

我没有理他,把头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我知道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我的结局,所有的希望已就此破灭。

他们强行弄开了车门,把我从车里拽出去,那个警察过来给我戴上手铐,我没有挣扎,没有必要。我知道如果这样做了,旁边的警察会直接给我来一剂麻醉针。

他把我押进警车里,坐在我旁边盯着我,一秒也不离开视线。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回到我曾经熟悉的事物中去。可如今这种熟悉只能让我加倍痛苦。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一部劣质滑稽片,让人感到悲哀又可笑。西班牙裔警察把我关在一个小房间里,不断地问我问题,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家,为什么把车开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