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不回答,看着晋美,意思是要他说话。晋美想说这不是真的。因为格萨尔故事讲了上千年,人们早就熟悉他的每一个部分了。他的话说出口来却是这样:“那么这个新的故事是什么?在他讨平的国家上又生出了新的国家?”
学者沉吟:“也许真是如此呢?”
“你们以为一个国家生出来像草地上长出一只蘑菇那么容易吗?在我的故事里那些跟岭国作对的国家都被消灭光了!”
晋美提高了声音喊道。
三个学者都笑了起来。这种是非不分的态度让他生气。他一生气就迈开长腿离开了这个村庄。他一口气连续翻越了两座山冈。这一天他走了两天的路程。在第二座山峰的半山腰上,一座正在大兴土木的寺院出现在他面前。在这里,他才知道那个昆塔喇嘛本是这里的住持之一,跟另外的喇嘛各自住持着一个修行院。他还注意到,在这座寺院里,昆塔喇嘛不像在那几个村庄里那样受到尊敬。这里的僧侣们提起他时用一种有些随便的口吻。
“哦,昆塔喇嘛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昆塔喇嘛,他自己道行应该很深吧,可跟着他的人得不到好处,在这个地方说不上话。”说这话的喇嘛戴一副近视眼镜,像是用心读经的年轻人。他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说,“后来我就转从了现在的上师。”
他现在的上师名气很大,信众遍及国内国外,出去一次就募回很多钱。即将修建完工的这座修行院,就花去了上千万元。而之前,另一个住持喇嘛已经用募来的钱新修了自己住持的修行院。
“那么昆塔喇嘛……”
“他很为难,他只管潜心修行,不到外面作法禳灾,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募不来那么多钱。后来,他嫌这里太吵,就离开了,自己在外面建了座小小的修行庙。”
“他就没有回来了?”
“他一直说要把钥匙送回来,但还没有回来。”
“修行院的钥匙吗?”
“他的修行院没有锁,是放着镇寺之宝的房间的钥匙。”
这座寺院的镇寺之宝是一副古代的铠甲,说是格萨尔遗留在人世的。晋美请求看看这镇寺之宝。结果,他们只是从房门的小窗户上看到房间里铠甲隐约的样子。门上挂着好几把锁。几个住持修行院的喇嘛各持一把,只有等大家都到齐了,这门才能打开。但住持们好几年没有聚齐过了。看到这副传说的格萨尔铠甲,晋美并不激动。离开曲巷尽头的昏暗房间,他对着虚空祈求,他说:“神啊,如果这铠甲是你穿用过的,在你征战的时候曾经在你身上闪闪发光,就请让我知道。”
很快晚霞烧红了天空,之后,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但是任何神迹都没有显现。晚上他也没有梦见什么。
当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时,晋美信步走到寺院对面的山坡,看工匠们给那座接近落成的修行院装饰庞大而耀眼的金顶。其实他并没有认真去看那金顶是如何漂亮。他在心里想着昆塔喇嘛,从自己的脑子里开掘格萨尔故事宝藏的昆塔喇嘛。就这么看看想想,他突然就甩开长腿,就从来的路上返回了。他告诉自己不一定要得到他所写下的新故事,但他一定要看看这个在这越来越金碧辉煌的寺院里多少有些失意的喇嘛。
就在他回到那个村子时,昆塔喇嘛的闭关已经结束了。晋美让人领着去见昆塔喇嘛。喇嘛住在一座小楼上。楼下三个房间,其中一间还被楼梯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楼上只有一个房间。他站在楼下,听到有人往楼上的小房间里传话:“那个离开的‘仲肯’回来了。”
上面说:“请吧。”
他把靴子脱在楼梯前一大堆靴子和鞋中间,进到楼上的房间。房间很低矮,人一进去不由自主就躬起了身子。已经有好些人挤坐在里面了。他看到了学者和他的学生。学者自己打开了笔记本,硕士拿着录音机,博士架好了摄像机。晋美还看到好多个此前没见过的干部模样的人。学者挪挪身子,给他腾出一点地方。这时,晋美听到了一个声音:“请他到前面来吧。”大家起身让他挤到前面。这时他才看见了昆塔喇嘛。
这个房间只有顶上的一个小小天窗,高原上强烈的日光从天窗直射下来,落在他和昆塔喇嘛身上,落在他和喇嘛之间的小方桌上。昆塔喇嘛的脸瘦削苍白,盘腿坐在小桌后面的禅床之上。他对晋美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闪即逝,然后,他开口问道:“外面该是春天了吧?”他的声音虚弱而且有些沙哑。
晋美说:“夏天都快过去了,牛蒡花都快开过了。”
喇嘛说:“哦,有这么久了。我闭关的时候冬天刚到,那天晚上我听到了河上冰面开裂的声音。我以为刚刚到春天,夏天真的要过完了?”
“夏天就要过完了。”
“哦……”他长长地叹一口气,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好像是累了,也好像是沉湎到自己内心某种情境中去了。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屋子里只有摄像机转动的声音。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晋美说:“我去了你的寺院,新的修行院快完工了,我想进那个房间,抚摸一下战神格萨尔的铠甲,可是缺一把钥匙,你真的有一把那房间的钥匙吗?”
昆塔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伸出小指,用长长的指甲从供佛的灯里蘸了点油涂在干裂的嘴唇上,然后说:“菩萨通过空行母开示,我心中的识藏已经打开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说是有缘人会把这部从心中打开的宝藏传布到四面八方,我想,那个有缘人就是你吧。”
晋美想要说话,想告诉他自己不能在神授的演唱回目中擅作增加,那人把手指竖在嘴上,不让他开口。他转身在神龛里燃了一炷香,然后从神龛下面把一个黄绫包袱取出来,放在桌上。黄绫层层展开,一部贝叶经状的书稿呈现在大家眼前。一阵灯光闪过,好几部照相机的快门声嚓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