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沪城呢,屋里晚起的女人在怪丈夫剁菜的声响,吵醒了人;楼下的住户赶着太阳高而好,抱出大衣晒,被楼上住户乱扔下来的柿子皮贴脏了,当下,楼上楼下正极费力地搁着一层阳台,一个教做人、一个犟嘴呢,看着怪深情的;弄堂里的娃娃互赠因过年而新得的特供糖果,你别看糖果小而不值钱,设若哪天孩子们突然打架了,这些糖果还是要要回去的;门前的老太太们从这家的儿媳新裁的旗袍叉开得过高,说到了那家的老太早上还吃了两笼蒸饺,中午就吃了鼠药,谁晓得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孩童、老人、家长里短、有伤风化……这些竟然都是太平年月才会有的。
又过了几日,九道江上漂进来几具发源平京的尸体,可一江春水不该向东流的么?沪城的百姓,因此设或关紧了门,设或站在九道江桥为同胞流泪、诵经、哀默,设或请求王八蛋方市长,救一救比邻。
陪都败了,下一个就是平京,平京败了,又是谁了?那沪城还在等什么!
正月十五春灯节,沪城的百姓要来庆安寺燃灯供佛。今年常坎坷,他们想向神明佛祖求的,比往年多得多。
庆安寺的寺门还没开,方达曦已裹着大衣立在了寺外,预备借着自己这个不那么香喷喷的市长身份,安抚子民的心。
等方市长手里头香香顶燃起袅雾的绸带,领着百姓们往庆安寺进时,十九颗申帮义士的人头,从庆安寺的琉璃顶上滚落下来,砸在了庆安寺的青砖地上。
仇恨无可医,十九声闷响令方达曦绝眦欲裂,倒地不起。
另一位义士宋戈,歪在偏殿的佛脚下,枕骨后插着一把削过牛耳的刀。
申帮的这二十位义士,早在正月初九日便就偷偷翻过了平京戒严岗。只是单志宁倒没失言,他的确算得上方达曦的好对手。他做的防备,致使二十位沪城义士终究没能如愿杀成侵略军的大将。
依沪城百姓的说法,是上元天官化作的名医做了保佑,长年跟在方市长身后的那位俏石佛才能活得下来。只是俏石佛的脑子里,以后都得镶一把刀刃在里头了——医生说了,没法子的,刀取不出来,取出来,人立即死。
宋戈成了真正的俏石佛,剃秃的头皮又青又白,上头描的细长刀口已成了浅肉色。设若他的身体是册汗青,那么这道浅肉,就可算作他自己的史书上的绝唱伏笔!
如今,宋戈还总流鼻血,头也总是顶要命的疼,他开始抽大烟、打吗啡,手上要沾血的事,他做的也比以往更卖命。
猛虎落难前的山呼最响彻、洋火熄灭前的照亮最光辉。
大爷算不上个好人,却是个善心英雄。宋戈也晓得自己为大爷做的,不如小爷做的那么周整与辽阔。他能为大爷做的,就这么窝起手心的一小捧。手里的刀去了脑子里,他怕哪天自己陡然连这一小捧都做不成了,以至如今他总怕自己没时间了、他总要自己“赶紧!再赶紧!”
阿西来了:“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