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爱吴未,所以更不能忍受这种无端的落寞,几个月以来她一直是主动的一方,一直想要和对方分享自己的过去还有每天的快乐,但对方并不是这样。陈如妤连吴未的过去都还没有搞清楚,吴未也从来不提,即便被问到,也只是甩给陈如妤一阵沉默。陈如妤觉得吴未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或者他的过去十分悲哀,不愿提及,陈如妤还会小心地猜测吴未是不是从前在地主家做工,但是她在吴未面前比卑微的吴未更卑微,根本不敢从吴未那儿证实她的猜想,她害怕吴未回忆起来会难过,其实她最怕的是被她伤害的吴未会离她而去。
可是当陈如妤的难过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她不得不宣泄出来,那是陈如妤第一次在吴未面前哭。那时候天开始变暖,距离她生产的日子也渐近,吴未从外边回来后像往常一样砍砍柴烧烧水,一声不吭就能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做完。陈如妤却变得反常,她把正在干活的丈夫叫进屋里,也不说话,就对着丈夫抽泣起来。
陈如妤从来没有在她的丈夫面前发过脾气,她绝会不让她的丈夫知道她曾经的那些与舆论顽强斗争的历史,怀了孕的陈如妤更像是个需要关怀的弱女子,与她之前的那副强悍样天差地别。可吴未看着流泪的女人完全不懂得要怜香惜玉,他就那样杵在女人面前,默默看着,等陈如妤让他抱着她的时候,才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像搂着孩子一样搂住陈如妤,为她擦掉泪痕。
陈如妤发现当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她的男人还是离她很远,她哭得更难过了,然后哭着把她所有想说给吴未的话都讲了一遍,她告诉吴未自己的身体有多难受,自己有多孤独,说自己感觉不到吴未的存在,想让吴未再多给她一点真实感受和爱。吴未说不出陈如妤想听的承诺,他只会让怀里的女人别哭了,然后打上热水帮她擦脸、擦身子。
还好陈如妤身子结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也没影响着孩子,她发泄完便睡去了,结果第二天吴未还是没有一点改变,早早地出门了。二十多年来,周围人的反应对经历过几次内心重构的陈如妤其实已经不能造成太大的影响了,但吴未的反应总会让陈如妤耿耿于怀,她能轻易地把吴未的语言表情或者动作放大,然后从细节中分析吴未的情感,判断吴未离她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吴未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所以吴未早早出门让她觉得自己昨晚做的事情多余了。
吴未下午早早回了家,到家时还带了两把小木凳子。吴未告诉陈如妤那是他自己做的,还向陈如妤展示了凳子板的底部。陈如妤瞧了瞧凳子底部,原来两个凳子分别刻了一个简笔的小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那女人扎着两个麻花辫,单凭这个特点,陈如妤就一下认出了是自己,画上的小人并没有大着肚子,而是身材苗条,还穿了裙子。这以后,每年夏天,陈如妤都只穿裙子。
这两把木凳子就像是给陈如妤的定心丸,这一定,就定了十八年。
吴彩出生后吴未在家里种满了花草,这让陈如妤知道了吴未在种花养草方面也十分在行。吴未每天除了完成必要的劳动之外就是摆弄他的花草,他还和陈如妤说这些花草可以和孩子一起玩,能陪孩子长大。陈如妤不喜欢打理这些东西,她更不相信吴未和她说的花草树木也有性格或者其他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过她愿意听吴未分享,哪怕是一些不真实的东西,她觉得吴未愿意说就已经是爱她的表现了。
陈如妤和吴未的生活在吴彩出生之后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吴未在乡里的口碑不差,但还是堵不住好事乡民的嘴,连孩子的名字都会被拿来比较一番,他们会说陈如妤的丈夫没文化,连孩子的名字都没有她姐姐家的好,姐姐家的是应济、应修,后来还添了个应知,而妹妹家的是吴彩,“彩就彩吧还碰上了吴这个姓,直接没色了”。他们还会比较姐姐家是三个顶天立地的男娃,而妹妹家只有一个女娃,“还主动跑去上了环,这是不想给盲流留子嗣呢”。
上环这事也是陈如妤的一时冲动。大概就是孩子还小难带的时候,吴未也不知道帮忙,陈如妤和吴未抱怨起这事儿时像临生产那次一样带了点情绪,吴未就说了一句“那我们不再要孩子了”。吴未应该只是想安慰一句,可陈如妤认了真,她打听到正好县卫生院引进了新颖的技术,便脑袋一热去做了手术,这个消息当然会被她的姐姐还有乡民们知道,不过陈如妤的行为总是那么不可思议,乡民也只会笑话一阵子。可没想到的是,陈如妤后来竟变成了计生模范,县里派人宣传计生政策,拉育龄妇女去上环结扎就是拿陈如妤做范例的。陈如妤被组织表扬了,那可是个能炫耀好久的荣耀事,就像她之前被老天眷顾了一样,很多事情都足够她高兴很久很久,但“久”不是“永远”,当兴奋的感觉消耗殆尽,自己身上的苦痛只能她一个人承担。
第48章 无畏(八)
程松本那个精神失常的父亲承枫本在曙光降临的前夕去世了,枫叶在一年中尚且有红得灿烂的季度,可承枫本一辈子也没有过能让人拍手赞扬的时刻,如果他再坚持一天就能等来乡长的反思和道歉,上面说要为无故受难的群众平反,要恢复一部分乡土文化建设,这对承家来说可是好事,但这承枫本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给承家争气,他一死就只能让承槐本在可以仰头的日子里低着头白发人送黑发人。
程松本也参加了他父亲的葬礼,葬礼很简陋,原来的那些流落异乡的承姓人因为运动的原因很难再联系上,所以没太多人参加。程松本作为逝者的儿子没在葬礼上哭,也没读什么悼念词,他父亲疯了之后父子两人的接触就少了,尤其是他十来岁就不和承姓人住在一起了,所以他对这个疯子父亲的印象没那么深。
他知道死的这个人这是他的父亲,他只是不觉得父亲有什么值得他挂念的。要说挂念,在承家唯一能让他产生一点尊重的是他的爷爷承槐本,毕竟他身边的所有奴都崇拜这个人,他一直想知道他的爷爷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快二十岁的程松本十分相信科学,他觉得科学能解释万事万物,所以认为祭祀神灵是封建愚昧的,但又对过去承家人在他面前言之凿凿的那些东西感到好奇。
他与爷爷在葬礼上见了面,这是爷孙俩时隔六年的第一次见面。年少时的印象早已经模糊了,现在的程松本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一套价值标准,他怀着一种探索精神,想要好好去判断一下在奴们心里至高无上的承槐本,他的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葬礼结束后程松本主动问候了爷爷,他爷爷身上的那股子地主老爷的封建气息还很浓厚,简直和人们之前批判的典型一模一样。
承槐本见孙子已经长成了模样,又动了重振祭祀文化的心,或许这种念想从未熄灭过,只是更加明亮了。他把已经十九岁的程松本带到一间屋子里,然后从一个雕花被削掉的木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灰色的布包,将一颗血色的圆石从布包里掏了出来,摩挲了几下,递给了程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