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切,都是我默许的后果。
缪宣迟迟抬不起手,他盯着眼前的这个目标二——他早就知道他是目标二了,他放过了他两回,假如第一次还算情有可原,那么第二次呢?明知道霍聿怀有可能是诈降,但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为了庇护南人而留下来的,就算是泄露情报的事情发生了……
我是真的没有怀疑过,还是再一次保持了沉默?
是否是因为他无法阻止靼人的屠城,于是出于高高在上的补偿心理,放纵了霍聿怀?
缪宣质问自己,却得不出答案,他虽然一直牢记外来者的身份,但他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必然会带来后续影响。
强大的力量并不是绝对的,它意味着更加沉重的因果负担,它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上,只等着你去做出每一个选择。
达日嘎赤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终于吸足了气,于是大声指纹:“这就是你们南人的信仰吗?不择手段,哪怕伤害同胞也要杀死我?”
霍聿怀也不好受,但他高涨的情绪让他还能微笑:“可汗,大都里只有你的子民,没有我南人同胞。”
这真是一个冷酷到了极致的回答,而可笑的是此刻代表霍聿怀的标志还是友方,缪宣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中原大地怎可任外族蛮夷入侵!一群茹毛饮血的蛮族竟也肖想中原正统!”
霍聿怀还不满足,他开始大笑起来,他的计谋几乎成功了,暗杀可汗已经得手,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以此作为对缺失的弥补。
“靼人所谓的王庭,也不过如此。”霍聿怀停止了大笑,他环视四周,倨傲而不懈,“一个逐水草的车马蛮夷,如何懂得长治久安!”
缪宣已经不想听目标二的临死遗志了,尽管霍聿怀的所作所为和靼人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为了取得政权在争夺资源上的胜利,他们都不择手段,靼人会屠杀不肯投降的城市,南人则不惜代价毒杀敌方首领——这样的残酷斗争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出现根本性的改革。
在这里杀了目标二好像也不错?
缪宣突然就产生了这个念头,反正谁也不知道他能够抵抗所有毒物,他就名正言顺地在杀死霍聿怀后“被毒死”,合情合理地退场……
“让他说下去!!!”
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隆隆响起,达日嘎赤不知何时上前了一步,他双目炯炯,双腿分立地站立在高台之上,丝毫看不出他正在受剧毒的折磨,他实在是太威武了,犹如一只临死的狮王,带着顶天立地的威严。
“霍埃兰勒,让他说下去——”达日嘎赤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掷出来,“让我好好听听!一个出卖尊严的失败者,一只放弃同胞的可怜虫,一条卑鄙怯懦的毒蛇,到底能有什么样的妄想和诅咒!!”
缪宣站住了,周围举着武器的勇士们也停住了,只有霍聿怀仍然高高地仰着头,但他的笑容终于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晦暗的平静。
“您真是英雄。”霍聿怀长长叹息,“真是叫人羡慕啊,假如我是个靼人,一定会为了您这样千年不遇的英明君主效死,但很可惜——”
他话音一转,声音也激昂起来:“不论在什么地方,人心都是一样贪婪险恶,我能听到所有人的心声,所以我知道——大可汗!您的王庭即将一分为三,您的三位王子都有着他们铁血的支持者,一片山林容不下两头老虎,一个王庭又怎能容纳三位强壮的主人?妄想也好,诅咒也罢——我看到挈绿连注定爆发内战,您的血脉要屠戮手足,您的怯薛将举刀相向,您的遗产会支离破碎,您的王庭必分崩离析!”
缪宣听得悚然,这是多么诛心而残酷的话!
若说达日嘎赤这辈子最厌恶恐惧什么,那必定是靼人的内战,他在少年时期就因为老王庭的分崩离析而吃尽了苦头,青年时又因部族倾轧而屡遭劫难,即便是壮年时的草原征战,他也不得不杀死许许多多的靼人同胞,这些都叫他痛惜歉疚,致死都难以释怀。
而现在,在达日嘎赤的南下雄途中,又有人迫使他窥见了曾经的噩梦,作为一个临死的父亲,一个命不久矣的君王,他会这么做?是急着否认吗?还是想尽办法去辩驳?
“哈哈哈哈!”达日嘎赤朗声大笑,“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先见之明!拿下他!”
怯薛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上前,眨眼睛就把人按在了地上,长刀短匕对准了他的脖颈。
霍聿怀没有反抗,他甚至还表现得十分愉快:“怎么?可汗终于决定灭口了?”
达日嘎赤缓缓落座——他确实是要撑不住了,剧毒蔓延,让他的下身完全失去了只觉,现在也只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不要用毒蛇的心情去揣度雄鹰的胸襟!”达日嘎赤高高地仰起头,“杀你?让我的祭司和勇士们染上你腥臭的血吗?不,那太肮脏了。”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的孩子们,进来吧,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宫殿之外,那三个熟悉的身影先后入内,连缪宣都没怎么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小系统贴心地小报告:【格日勒图最先,目标二挑拨离间的时候到的,站在门口没动,阿拉坦和朝落门刚到,一起来的。】
三人都有着类似的任务,但他们抵达王庭的先后顺序却十分微妙,在霍聿怀说了那样一番话后,场内众人难免露出了些许情绪。
而在达日嘎赤叫破行迹后,当先跨入宫殿的同样是格日勒图——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刀,刀刃上站着血迹,被腐蚀得坑坑洼洼。
大殿内如同森罗鬼蜮,遍地是死状凄厉的尸骸,但达日嘎赤反倒是笑了:“格日勒图,那是什么?”
格日勒图却没有笑,他定定地望着父亲与叔父,良久后,他又缓缓地看向霍聿怀,这才森冷地道:“毒蛇的血——我本想让细作尝尝它的滋味。”
话虽如此,但格日勒图显然是没机会了,因为霍聿怀早已中毒,不久后就会在剧痛中死去。
格日勒图把自己的情绪藏住了,但阿拉坦已经目眦欲裂,他双目猩红,死死盯着霍聿怀,而朝洛门也与他的弟弟差不多,靼人的勇士似乎都是这样,比起为亲人哀痛,他们更迫切地想要撕碎仇敌。
此时此刻,亲兵与侍卫们团团守护在宫殿之外,而宫殿内也恢复了肃穆的死寂,不再有人因为剧毒和痛苦而挣扎——寥寥几个捱过的人已经脱离了痛苦,绝大多数捱不过的人全部死去,只留下达日嘎赤,仍然不愿屈服。
“父亲——”阿拉坦忍不住开口了,还不等他说些什么,达日嘎赤就制止了他。
高座之上的可汗汗出如浆,但他的双眼仍旧灼人,他握紧了双拳:“我的儿子们,你们都已经长成了强壮的勇士,现在告诉我,你们会为了我的遗产厮杀吗?你们以长生天起誓!”
谁也没想到可汗会问出这个问题!以长生天起誓,这就是不能说谎的问答,逃避和狡言都是不合格的证据,但说出真话……
大殿内的气氛似乎顿时就变得火花四溅了起来,在这片短暂的凝滞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阿拉坦的视线在他的父亲与老师身上游移,鹰隼一样锐利;朝落门则一如既往地低垂眼眸,看不出情绪;只有格日勒图,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锵啷!”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格日勒图扔下手中残破的刀,朗声道:“是!我们迟早要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