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听叶景之的师傅沈先生讲剑仙的故事时,十分向往当中的“御风而行”,没想到今夜却是裴钊帮她实现了心愿。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夹杂着烟花炸开的“噼啪声”,脚下一片虚空,她的心里却很是安定。
裴钊的身上有极淡的酒气,大约这酒气是会醉人的,苏瑗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侧头,靠在了裴钊的肩膀上。
就这一刻便好。她晓得自己那些心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可是今夜是除夕,是心想事成的好日子,她小小地贪心一下,大约也不算过分。
裴钊的轻功极好,不一会儿苏瑗便感觉脚下踩到了实处,天边那轮皎皎明月仿佛触手可及,四周珠光盈盈,硕大的夜明珠即便在烟花的华彩照耀下也毫不失色,苏瑗这才发现,裴钊竟然将她带到宣政殿的宝顶之上了!
宣政殿乃是大明宫内最高的宫殿,从这里往下看,只瞧见一片连绵的殿宇,雪亮的宫灯连成一片,衬着无边无际的夜色,倒像是哪位大家一时兴起所作的一副泼墨画。
裴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温声道:“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裴钊却很快摸了摸她的手,解开大氅给她披上,指着脚下的大片宫阙,含笑道:“你瞧,从这里往下看,大明宫看起来是不是又是另一个模样?”
苏瑗安静地对他笑了笑,此时头顶又有一朵烟花炸开,金色的火花此起彼伏,如同九霄银河决堤一般,这番情景,倒是很像生辰那日,裴钊带她去看的打树花。
倘若自己能回到那个时候,不要喜欢裴钊就好了。
裴钊见她神色恹恹,沉默了半晌,问道:“这几日我瞧你脸色不好,是有什么心事么?说给我听听罢,你是想家了,还是觉得待在宫里无聊了?”
从前她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裴钊对她的好,可现在却多了一分胆怯。她很害怕,怕裴钊对她太好,她就会更加喜欢裴钊。这份情意若是太深,到最后便会更加难过。
“我很好啊。”她对他攒出一个笑,大约这笑容实在是太勉强,裴钊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你在说谎。”
她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问道:“你不是有个喜欢的人么?她是什么样的人?”
裴钊愣了愣,还是开口道:“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苏瑗心中很是难过,就像是谁拿了根极细极尖的针,在她心口上反反复复地戳刺。她很想知道裴钊的心上人,却又害怕知道,这可真是个愚蠢的念头,难道她不知道那姑娘的模样,裴钊就会喜欢她了么?
裴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还要继续说下去,她突然很害怕裴钊会柔情万分地告诉自己他有多喜欢那姑娘,在夜色中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笑道:“咱们不说这个啦。”
夜幕低垂,满天星辰近在眼前,好像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抓一大把。苏瑗沐着漫天星光,心里突然有了个十分大胆的念头。
她想让裴钊晓得,自己心里装了个人,她是那样喜欢他,在她还不懂何为喜欢的时候,心里就只有他了。
即便裴钊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她也要说出来。她不愿意给自己留遗憾,过了今夜,她还是会做回从前的苏瑗,怀揣着对裴钊这份说不出口的情意,她会在大明宫里过得很好。
“裴钊,我有事要同你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虽然轻微却十分坚定:“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上一回下官说到,那名画师夜夜梦见画中的姑娘,这姑娘就如同至亲之人,时常陪着他,这位画师渐渐地迷了心智,不愿再作画,每天喝得酩酊大醉,只想着快些入梦,好与那姑娘继续吃茶饮酒,畅谈一番。”
苏瑗道:“这似乎不是个好兆头,那后来呢?”
叶景之继续说道:“画师的街坊邻居一开始未曾留意,可是过了大半年了,他们终于察觉这名画师已经许久不曾出门,想着他或许是病了起不了身,故而一起踹开了画师家的门。只见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喝空的酒坛,而这名画师双眼涣散地抱着那幅画像,眉目含笑,似有疯癫之状。”
唔,沉迷画像的画师自己却入了魔,这大约是个鬼故事罢。在除夕夜讲鬼故事,这位叶先生口味委实重了些,倒也忒合她的心意。苏瑗见身边站着的云萝听得入神,有心想吓她一下,便鬼鬼祟祟靠近,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云萝有些无奈,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奴婢从小和您一起看志怪杂谈长大,这个招数现在似乎并没有用。”
苏瑗理直气壮地瞪了她一眼:“你就不能做个样子,配合一下鬼故事的氛围么?”看向叶景之:“叶先生继续说啊,接下来是不是该去请个道士了?”
叶景之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太后明察。街坊们确实请了个道士来,道士给画师贴了张符,他这才略微清醒过来,惊觉自己这半年多的时光,竟全然被一幅画操控。”
云萝问:“后来呢?”
“后来。”叶景之不着痕迹地看了苏瑗一眼,低低道:“画师犹豫了许久,因他实在害怕像从前那般孤独,又不愿自己终日沉迷画中,萎靡度日,最后还是找了个黄道吉日,狠下心来,把那副画烧了。”
苏瑗轻轻地“啊”了一声:“那个姑娘怎么办?”
“那只是一副画像,是假的。”
苏瑗却很不认同:“你也说过,有了画里的姑娘,这个画师才不孤单。难道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欢喜的日子,也是假的么?”
叶景之道:“下官以为,大约是那画师觉得这些欢喜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晓得自己不能沉迷在画中,所以才如此决绝地烧掉那副画。”
再如何喜欢,那也只是会迷失人心的虚妄,倘若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最终只会遍体鳞伤。
苏瑗安静地坐在太液池旁,手中那盏莲花灯发出暖融融的光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丛小小的烛火,刚一碰到火舌指尖便钻心地疼痛。
她长到十七岁,向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大约是她第一次如此渴望某件事物,可偏偏这一件,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彼岸。
“你说的很对。”苏瑗唇角展开一抹恍惚的笑意:“那么后来,这位画师想必是恢复如常,从此一生平安了罢。”
叶景之沉默半晌,缓缓开口:“太后说的是。”
水边寒气甚重,那抹凉意仿佛带着锥心刺骨的力道,直戳到人心里去。苏瑗吹灭了手中那盏莲花灯,略抬了抬头,将眼中那层薄薄的水汽逼回眼眶,这才站起身来:“叶先生说的这个故事很好,若是日后有机会,便再多给我说几个故事吧。”
叶景之借着光亮偷偷看了她一眼,深深行了个礼:“多谢太后抬爱。”因见她微微打了个寒颤,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身上穿的大氅接下来双手捧到她面前:“夜晚天凉,请太后将就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轻轻一声咳嗽,苏瑗回头一看,竟然是裴钊。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脸上看不出甚么表情,身边的童和低眉顺眼,给她请了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