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安妮揪心的是,小姐的微笑也跟春天的阳光一起消失了。她是个爱笑的人,但从昨天晚上开始,即便她勉强勾勾嘴唇,那笑容也跟生了锈似的。阴云凝结在她脸上,就像外面的天气。
小姐的忧虑靠假笑是洗不掉的,安妮很清楚这一点。她替她着急,也替病床上的老爷着急,这样一来,自己也睡不踏实了。老伊万也只是看上去沉稳,但他吃得一天比一天少,喝的啤酒却越来越多。今天中午,伊万终于和那个缺了一根手指的佣兵团长争执起来。
“我可以雇下一辆马车!”当时伊万站在长桌的另一端,靠近楼梯,他有些苍老的声音在午间嘈杂的大厅里显得很虚弱。相形之下,留了一脸油黑大胡子的托马声如洪钟,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么大的雨,路早泡烂了,车子走不出多远就要陷在泥里。就算运气好,咱也不能一天之内赶到蜜泉镇。你打算在雨中露宿?我是没有意见——告诉我,你的剑多久没喝过血了?嘿,野狼和土匪,他们最爱的就是这口。”
“把剑当腰带的有钱老爷”,通过班,安妮知道佣兵们给伊万取下这么一个名字。老伊万是个讲究荣耀的人,黑岩堡的人们都这么说。受到羞辱,无计可施,又有一颗荣耀心的人都喜欢拍桌子。伊万拍向长桌的手掌比他的声音有力得多,一旁打纸牌的胖旅客扭过脸端详他,脖子上的肥肉一荡,勒出两道深痕。
“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他摸着自己的第三层下巴劝架。那家伙保养得很好,又白又嫩,像一大块蒸熟的猪肚皮,油光四溢。托马其实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强硬,他连忙道歉,把事情就那么糊弄过去了。在听说他十五岁就开始做佣兵的时候,安妮是有些崇拜他的。身经百战的奥维利亚汉子,身上带着战斗留下的创痕——必须得是不太严重的那种——这是姑娘们都会向往的人。安妮现在改变主意了,托马的好多部分她都看不顺眼。除了他脏兮兮的皮靴和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更令人讨厌的是,他拿了银币,却没有尽力为雇主考虑。下人们的私心安妮最了解不过了,她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为了照顾小姐的心情,安妮决定早些吃晚饭比较好,这样不仅可以避开喜欢吧嗒着嘴吃饭的佣兵们,也可以趁大厅里的旅人们喝得东倒西歪之前赶回房间。安妮为自己周全的计划暗暗得意。今天的晚餐是炖鲑鱼,下来得早,汤汁还热着,蘸着面包吃正好。小姐没有对晚餐发表任何看法,她拿起木勺,舀了大半勺浓汤,轻巧地倒进嘴里。小姐的优雅让安妮忽然很想哭。她的小姐应该穿着上好的丝质裙子,坐在洒满阳光,桌上放着鲜花的餐厅里,用雕花的银餐具享用精致的晚餐才对。简陋的棉裙,满是劣质啤酒臭味的大厅,说着下流话,胡子沾了汤汁,把嘴砸吧得山响的粗俗旅客,这些都是对小姐的亵渎!安妮不敢再看她,把视线移向远处。她怕自己忍不住流泪,让小姐更加难过。
楼梯上,伊万正板着一张脸下来。他穿过嘈杂的人流,从大喝黑啤酒的猪肚皮身边挤过,跨过长凳,坐到小姐身旁。“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伊万褪下鹿皮手套扔在桌面上。收拾餐具的精瘦小伙计连忙应一声,跑去给他倒酒。伊万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安妮听得清清楚楚。
“雨好像小一些了。说不定明天就会停下来。”
“照原计划,我们四天半前就该到蜜泉镇了。”
“您说得对,是得加快行程。到时只怕您得忍耐一下,骑一整天马总会有些难受的。”
“恕我直言,我无法再这样干等下去了。如果明天雨还是不停呢?昨天大家也认为今天雨会小一些不是吗?”小姐推开餐盘,鱼肉几乎没动。“这样的天气,即便上路,按照我们之前的走法,只会更慢,我说的没错吧,舅舅。”为了隐瞒身份,小姐决定与伊万先生做临时的亲戚。伊万大概真的老了,总是忘记改掉敬称。幸好这屋子里的人不是醉醺醺,就是盯着自己的筹码,或是女招待扭来扭去的胖屁股,没人注意到那一两个字的差别。安妮就是考虑到这点,才忍住纠正的冲动。
“是的,都没错。”伊万神色黯淡。他厚实的灰眉毛耷拉下来,盖住灰蓝色的眼睛,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无力的老人。他捻着自己的手套,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小姐了。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