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节怔住了。从很小的时候,她就习惯了父亲的同僚臣属出入曹府,有荀彧那般温润如玉的君子,让她敬之仰之,只觉穷极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也有守礼知节,博闻儒雅的诸位先生,待他们总是恭敬有礼,进退有度;更有许多挖空心思讨好他们这些小姐公子,以讨父亲欢心的趋炎附势之徒。她年纪虽然不大,但因着身份特殊,也算是阅尽了许多,看透了许多。
可郭嘉却是个例外。他来曹府,三次有两次会宿在府里,见了他们这些小姐公子,也丝毫没有长辈的模样,甚至还曾怂恿过四哥和他一起去偷酒。被父亲发现后他果断出卖了四哥,害得四哥被父亲严厉训斥。他就在旁边抿着嘴偷笑,未曾想乐极生悲被父亲发现,一同拉过来训。训完了又去拽父亲的袖子,道若世上没有藏酒人,自没有偷酒贼。如今训都训了,该送他两坛。理直气壮地样子惹得父亲笑也不得,气也不得,最后还是让他如愿的抱走了好几坛酒。结果,他在走出府门时听到府中有仆人家中儿子办喜事,竟又大方的把酒全送给了那个仆人,毫不在意这酒是多么来之不易
类似有关郭嘉的趣事府中经常会有,因此曹节一直认为,郭嘉是个好脾气的人,虽然没大没小也不庄重,更屡屡让父亲拿他没辙,但却是个温柔坦荡的好人。虽然后来也听到些府外的传闻,意识到或许郭嘉并不仅像她所看到的那般简单坦荡,但也并没有全然动摇小时的印象。
直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直观看到,在政事上郭嘉是怎样的一个人。阴险诡谲、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从容不迫的摆脱了困境,嘲讽九五之尊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与那日送酒给仆人别无二致。那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为何传闻中会说郭嘉暴戾恣睢,冷血残忍,是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可现在,她却又不能确定了。
“若非我弄丢了那根玉簪,一切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哪怕她现在已经想明白,郭嘉突然送她那根玉簪,就是在向伏后抛饵,她仍会自责,“可现在,先生却还在安慰我,刚才还耐着性子特意去劝陛下不要寻短见……先生果然还是和我小时候所见一样温柔。”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莫名。他到真没想到,曹节居然会说出这番话:“你觉得,嘉方才去劝陛下不要寻短见,是因为同情?”
“难道不是吗?原本,先生不需要再来见陛下,可先生还是……”
“噗。”郭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好了,嘉去见刘协,只是因为他如果就这么死了,真的会很麻烦。”
曹节一愣:“可正如先生与陛下所说,就算陛下自尽,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哪怕是一点闲言碎语,都不该出现。”郭嘉道,“曹孟德,就该得到最好的。”
曹节又一次怔住了。她以为,无论郭嘉是个温柔随和的人,还是个残酷冷血的人,她都与郭嘉不算陌生,可现在,霞光洒在郭嘉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郭嘉就好像站在某种分明又模糊的界限之上。她却突然觉得,自己竟从来都不认识郭嘉这个人。
又或者,这世上很多人,都不曾认识郭嘉。
除了她的父亲。
“再走几步便是宫门了,我且送先生到这里。”
“你还要留在宫中?”郭嘉有些诧异。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曹操与刘协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曹节无论如何都是曹操的女儿,刘协奈何不了曹操,却难保不会拿曹节出气。
“我早就决定了,就算所有人都离开,我也不会离开他。”风微微吹动她垂下的发丝,温暖的霞光下她的面容那样柔和,眼中闪着的光却格外坚定:“也多亏先生,才让我彻底想清楚了这其中的代价。”她莞尔一笑,“可是,果然,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愿意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