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非表面一团和气,而是各安其位,各尽其职,相互制衡,力往一处使。‘衡’非僵硬死板,乃是刚柔相济,张弛有度,顺应大势,引而不发。”
“需疏,需引,需调节,需补益不足,亦需抑制太过。使其力有可用处,权有节制处,心有所安处,这才是长治久安之基。”
李源张着嘴,马淳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锐利的针,刺破了他心中积郁多年的迷雾。
他那些愤怒、委屈、不得已而为之的苦楚,在这番关于“平衡”与“中正”的医道天下论面前,似乎变得有些狭隘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这些“清流”是在对抗贪婪的勋贵,是在“拨乱反正”。
可是“拨乱反正”本身,似乎也是一种对既有状态的强力打破。
打破之后建立的,就真的只是他们想象中的“正”吗?
这“正”与“邪”,这“好”与“坏”,是否本身就是一种失衡?
马淳的话语里没有站队,没有评判勋贵或者清流的好坏对错,他说的是一种更根本的、更宏大的规则。
他们这些寒窗苦读,以为自己秉持公心,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对抗勋贵的官员所求为何?
仅仅是为了扳倒那些他们认为腐败的勋贵,让自己这群人上位吗?
李源的心猛地一沉。
他那些账目上的手脚,那些克扣的口粮,那些截留的料款即便冠以再冠冕堂皇的理由,追根溯源,不正是一种为了对抗“勋贵之过”,而采取的另一种“过”?
一种打破原有平衡的手段?
打破旧的平衡,建立新的平衡可这新建立的,真的是他们口中那个理想化的、纯粹的平衡吗?
他们似乎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新”的根基,以及那过程中流下的血汗和付出的代价。
他们更像是在用新的混乱和不公,去取代旧的混乱和不公,只因这“新”的暂时打着自己认可的标签?
冷汗,比之前身体痛苦时冒出的更多,湿透了李源的后背。
他感觉肛门处的火辣疼痛在马淳的针下退却了大半,但更深沉的冰冷,从他的心底蔓延开。
他输在哪里?
他和那些他所效力的、志同道合的人,究竟输在哪里?
就在这时——
嘭!
诊室的门被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遮住了门外所有的光亮。
那人穿着皂底红边的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并未出鞘。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锁定在李源的脸上。
来人身后,还默立着几道同样身着锦衣的身影。
李源浑身剧震,瞳孔猛地缩紧。
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因为下身骤然升起的恐惧麻痹和患处残留的不适,两腿一软,又跌坐回凳子上。
马淳手中的动作连半分停滞都没有。
他刚刚刺下最后一枚针,正拈着针尾,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也没有看到李源那瞬间濒死般的表情。
蒋瓛的目光只在李源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了马淳。
他抬步走了进来。
走到离诊桌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没有说话,但那沉默比任何喝骂都更令人窒息。
他的眼神,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马淳,也看着马淳手下尚未完成的针灸。
诊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马淳捻完了最后一圈,终于停下手指,这才抬眼,完全正面地看向蒋瓛。
目光不卑不亢,平静得如同深潭。
“蒋指挥使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马神医在诊病?叨扰了。”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冰冷。
两人在外人面前,会装作不熟的样子。
这是对二者的保护。
“奉旨办差,请工部主事李源,随本官走一趟。”
李源的身体又是一颤,筛糠般抖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似乎彻底绝望。
一切都结束了。
来得太快了。
马淳的目光再次落回李源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他后腰那几根明晃晃的银针上。
“哦。办差自然要紧。”马淳点了点头,“不过此刻,我在施针,正行气活血,散其下焦蕴热。此刻拔针,其患处火毒骤散未尽,恐由经脉逆冲心脑,不死也得半瘫。”
他稍微顿了顿,看向蒋瓛,眼神依旧平静无波:“蒋指挥使稍待片刻。等李主事体内气血行过半个周天,我将针拔出。那时人清醒无碍,你想带走便带走。”
这话说得清清楚楚,既不阻拦对方办差,也不妥协于对方的权威,只从医者角度阐述了必须完成的必要程序。
蒋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