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苍天 • 三

托尔斯泰(十分暴躁地)我在别人面前说假话?你也这么说我,大家都觉得我尽说假话,那全是为了你。(克制住怒火)我还希望上帝保佑我不去故意犯这种撒谎罪呢。也许对我这样一个软弱的人来说,从来不可能把全部真话都说出来。但是我相信,我不是一个说谎者,不是一个欺骗者。

伯爵夫人那么你告诉我,你们干了什么——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这是一张什么样的纸……别再折磨我了……

托尔斯泰(走到她身边,非常温柔地)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在自己折磨自己,因为你不再爱我。如果你对我还有爱情,那么你也就会信任我。尽管你不再理解我,但你仍然会信任我。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我请你好好回想一下:我们共同生活已有48年了!也许你还能从这许多年里,从那遗忘了的岁月中,从你心胸的裂缝中找到一点点对我的爱情,那就请你抓住这一点点爱情火花,让它燃烧起来,但愿你还能像从前那样爱我、信任我、温柔地体贴我。因为,索菲娅,我有时真感到吃惊,你现在怎么会对我这样。

伯爵夫人(受到感动而激动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怎么会这样。是呀,你说得对,我变得丑了,也变得凶了。可是,眼看着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得不像个人样,谁能忍受得了呢——你总是愤愤不平,说真的,这简直是罪孽。因为什么叫罪孽呀,罪孽就是孤傲、固执、不愿顺从,而且愿意就这样急不可待地去见上帝,去寻找一种对我们毫无用处的真理。但早先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谐。你和大家一样过着诚实、纯洁的生活,你有你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乐趣。孩子们在成长,而你自己也高高兴兴地看着自己老了。可是突然之间你全变了,30年前,你的那种可怕的妄想、你的所谓信仰,使得你和我们大家都变得不幸。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你的这种信仰有什么意义,你自己擦炉子、自己挑水、自己补破靴子,而世界上的人却把你当做他们最伟大的艺术家来爱戴你。不,我还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种清清白白的生活——勤劳、节俭、安静、朴素的生活,突然之间会变成对别人的罪孽呢?不,我不能明白,我不懂,我也无法明白。

托尔斯泰(非常温存地)听我说,索菲娅,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恰恰在我们彼此不能理解的时候,我们更需要依靠我们爱的力量互相信任。对人是这样,对上帝也是这样。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乖戻到不知是非吗?不,我只是相信我深深为之痛苦的事是我应该做的。我做的事无论对人类还是对上帝都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和价值。所以,愿你也有一点信仰,索菲娅,当你不能再理解我时,如果你也有信仰,至少会相信我那追求真谛的意志。这样的话,一切也就好说了。

伯爵夫人(不安地)那么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告诉我你们今天干了什么。

托尔斯泰(非常平静地)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在我生命朝不保夕的时候,我不想再隐瞒什么,也不想背地里干些什么。我只是要等到谢廖什卡和安德烈依回来,到时候我就会当着你们大家的面,坦率地告诉你们我这几天决定的事。这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索菲娅,在这段时间内,请你不要猜疑,也不要偷偷地追踪我,在背后搜查——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恳切的请求。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你能答应我吗?

伯爵夫人嗯……答应……嗯……答应。

托尔斯泰谢谢你。你看,一且有了信任,开诚布公,什么都好说!像我们这样平心静气地、推心置腹地谈话,有多好。你又重新温暖了我的心。因为你看,当你刚进屋时,你的脸上布满了不信任的阴云。你脸上的那种不安和憎恨,使我感到陌生,我简直认不出是你了,你和从前完全不一样。而现在,你的额角又舒展开了,我又重新认出了你的眼睛——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你从前那双和善地望着我的眼睛。不过,这会儿你也该去休息了,亲爱的,时候不早了!我衷心地感谢你。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伯爵夫人退下,兴奋得在房门边又一次回转身来。)

伯爵夫人那么,你以后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一切?

托尔斯泰(依然十分平静地)一切,索菲娅。不过,你也要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伯爵夫人跚跚离去,一边用不安的目光望着写字台。)

托尔斯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好几次,然后在写字台旁坐下,在日记本上写了一些字,少顷,又站起身来,往返踱步,随后又走到写字台旁,沉思地翻阅着日记,轻声地读着刚才写下的字)“我竭力在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面前保持着镇静,我相信,我或多或少达到了使她安心下来的目的……今天我第一次发现,用善意和爱情可能会使她让步……如果她不……那么……”

(他放下日记本,喘着气进入里间屋,在里面点上亮,然后又走回来,费劲地从脚上脱下那双沉重的农民穿的鞋,脱下外套,接着熄灭灯光,只穿着肥大的裤子和劳动衫走进里间自己的卧室)

(房间里寂静无声,一片漆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突然,那扇进入书房的房门被轻轻地、小心地推开了,像是小偷干的。有人光着脚底板蹑手蹑脚地摸索着走进这漆黑一片的房间,手中拿着一盏遮光灯。只有遮光灯前的一束狭窄光柱投在地板上。现在才认出进来的原来是伯爵夫人。她提心吊胆地四处张望,先在卧室的门旁偷听了一会儿,显得放心多了,然后踮着脚走到写字台旁。放在写字台上的遮光灯在桌子周围形成一个圆的亮圈。白色的亮圈是黑暗中唯一看得见的地方。在亮圈中只能看见伯爵夫人一双哆哆嗦嗦的手,她先拿起那册留在桌面上的日记本,开始仓皇地,然后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一只接着一只,在纸堆里乱翻,动作越来越匆忙,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重又颤抖着拿起遮光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面色惶惶惑惑,像一个患夜游症病人似的。房门刚刚在她身后关上,托尔斯泰霍地从里面把自己的卧室门拉开。他手中擎着一支蜡烛。蜡烛来回摇晃着,可以看出老人正气得浑身发抖。原来他妻子刚才干的一切,他都偷听到了。他正想出去追她,手已抓住了门把,突然又猛地回转身来,果断地、安安静静地把蜡烛放在写字台上,然后走到另一边的里间房门前,橐橐地敲着房门,敲得非常轻,非常小心。)

托尔斯泰(轻声地)杜山……杜山……

杜山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是您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托尔斯泰小声点,小声点,杜山!赶快出来……

(杜山从里间出来,身上只穿了一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