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汹涌的人潮中,谭花几眼就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香客”。
几个衣衫褴褛、看似寻常叫花子的人物,动作却异常敏捷,混在人群边缘。为首一个老丐,满脸污垢,须发纠结,赤着一双黑黢黢的脚板,腰间挂个破葫芦,眼神浑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路人乞讨。
但他那偶尔扫过观门时精光一闪的眼神,以及不经意间搓着指间一枚不起眼泥丸的稳定手势,却瞒不过谭花这顶尖高手,一眼便看出这人定是丐帮的执法长老。
另一边,几名身着素雅锦缎、头戴帷帽的“贵妇”正由丫鬟搀扶着缓步而行。她们身姿挺拔,步履轻盈,帷帽垂下的薄纱虽遮住了面容,却掩不住那清冷如冰的气质。
其中一个女子行走间,袍袖微动,隐约可见内里一截雪白剑柄的丝穗。正是峨眉派的女弟子,借了官宦女眷的掩护,低调入观。
还有一队看似来自西域的商贾,牵着几匹驮着货物的骆驼,风尘仆仆。为首之人面皮焦黄,裹着厚厚的头巾,操着生硬的官话与知客道人交涉入内“祈福”。
然而那商队中人眼神飘忽,彼此间交流多用极快的手势,几个不起眼的皮囊挂在驼峰上,形状奇特,隐隐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腥气,正是五毒教惯用的伪装与藏毒之法。
其他如少林僧人、崆峒道士、乃至一些看不出具体门派但太阳穴高高鼓起、步履沉凝的江湖客,也都各显神通,或扮作游方僧人,或装作虔诚香客,或混入商队,皆收敛了锋芒,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汇入这出云观浩荡的香客洪流之中。
杨炯与谭花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瞧出几分凝重。
二人不再多言,随着熙攘人流踏入出云观山门。
行至正殿,谭花随手取过一炷线香,就着烛火点燃时轻声道:“我说,此番我可不陪你玩命。你瞧这满殿高手,我一人如何应付得来?可有什么周全预案?”
杨炯接过她递来的香,压低声音道:“打什么打?咱们是来搅局探信的,又不是来逞强斗狠。只需设法让他们选不出武林盟主便是。”
“这还用得着咱们动手脚?”谭花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我瞧着这帮人个个心眼比针鼻还细,即便凑在一处也是各揣心腹事,哪里能拧成一股绳?”
杨炯知晓,权贵与朝廷中人素来对江湖客存着几分轻慢,她说出这话倒也寻常。
杨炯不着痕迹的扫视殿内,又道:“方才听香客说,观里再过半个时辰便要闭门。我早已遣人暗中混了进来,上次那般险况,断不会再发生。”
谭花颔首,附耳道:“那便快些去内院三清林。那里有片空地,平日搭法台用的。此番半个武林的人都聚在此处,待会儿定要在空地上议事,咱们须得趁早寻个隐蔽处藏起来。”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极是稚嫩清脆,宛若四五岁女童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这位姐姐,你上香的手势错啦!这样乱插,三清祖师爷会不高兴,保佑就不灵光啦!”
这声音软糯娇憨,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在这香烟缭绕、人声鼎沸的庄严大殿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清晰地钻入杨炯与谭花耳中。
两人俱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月白道袍的妙龄女子,正站在离他们三步之外,一手抱着几卷经书,一手微微指着谭花刚插进香炉里的那束香。
此女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张瓜子脸儿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白瓷,琼鼻小巧,唇若点樱,乌黑的长发并未盘髻,只用一根朴素的木簪松松挽了个道髻,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清丽脱俗。
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仿佛山涧里未被尘世沾染的清泉,此刻正带着一丝认真和些许替人着急的关切,望着谭花。
这容貌气质,端的是清纯绝伦,宛如空谷幽兰,不染尘埃。
然而,谭花是何等眼力?她在皇城司多年,阅人无数,更兼自身便是顶尖高手,只在这女子身上微微一扫,心中便是一凛。
但见这女子虽身形窈窕,看似柔弱无骨,然其站姿却隐隐含着一股山岳般的沉稳,气息悠长深敛,几不可闻,若非刻意留意,极易忽略其存在。
更令谭花心惊的是,此女袍袖随着她抬手指点而微微晃动,袖口处露出的半截手腕莹白如玉,看似纤弱,可那骨节匀称,隐隐透出一种内蕴的坚韧力量,绝非寻常闺秀可比。
尤其是她呼吸吐纳,绵密悠长,几与殿中缭绕的香烟融为一体,分明是已臻极高境界,收发由心,返璞归真之象。
这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谭花心下暗惊:“峨眉派何时出了这等人物?看这年纪轻轻,功力竟如此精纯深厚,只怕不在我在她手下也过不得十招,估计也就十公主能跟这女子争个一二!可……可这声音……怎地如此怪异?”
杨炯亦是心头剧震,这女子的容貌气质已是罕见,更兼这孩童般的声音与那深不可测的武功修为形成的强烈反差,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心念电转,立时明白此女身份非同小可,必是峨眉派中极为重要的人物。
杨炯素来机变百出,此刻首要便是不能露了行藏,更不能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冲突。
当下脸上堆起一个老实巴交、带着几分受教惶恐的笑容,学着江湖中人的粗豪口吻,抱拳道:“哎呀,这位……这位姑娘,多谢指点!俺们乡下人,粗手笨脚的,不懂规矩,让姑娘见笑了!俺叫阿牛,这是俺婆娘翠花,”
他顺手指了指旁边一脸古怪的谭花,“俺们是……是金刀门下来的,头一回来这大观上香,啥都不懂,还请姑娘多多包涵,教教俺们!”
那白衣女子听得杨炯自称“金刀门”,又见他态度诚恳,脸上那替人着急的神情便缓和下来,换上了一副认真的模样,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模样倒真像个被大人拜托了重要任务的孩童,声音依旧软糯:“哦,金刀门呀!我知道的!使大刀的,很威风!不过……”
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在杨炯腰畔和背后转了转,露出一丝小小的疑惑,“你的金刀呢?师父说,金刀门的刀,金灿灿的,可好看了,出门都要带着的呀!”
谭花在一旁听得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强自忍住,心道:“信口胡诌,这下被个小姑娘问住了吧?看你如何圆谎!”
杨炯脸上那“憨厚”的笑容丝毫不变,应变之快令人咋舌,他右手一拍大腿,作恍然大悟状:“哎哟!姑娘真是心细如发!俺那口吃饭的家伙,出门前怕磕着碰着,特意用油布包了,寄存在观外的骡马车上了!这观里人多,俺怕扛着那明晃晃的家伙进来,万一碰着哪位贵人香客,那可吃罪不起!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他这话半真半假,将自己和谭花伪装成初入繁华之地、谨小慎微的乡下武人,倒也合情合理。
白衣女子信以为真,脸上露出理解的神色,再次用力点头:“嗯嗯,你想得对!人多的地方带大刀,是不太好。”
她似乎完全接受了这个解释,注意力又回到上香的正事上,往前凑近一步,指着香炉,用那童稚的声线认真教导起来:“姐姐你看,上香呀,要用左手持香,因为左手是善手。右手呢,这样轻轻护着香的下端,”
她空着的右手比划了一个虚托的手势,动作轻柔优雅,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然后,对着神像,心里要诚敬,默念心愿。最后,用左手将香一支一支、轻轻地、稳稳地插进香炉里,不能乱,更不能丢进去。三支香代表‘戒、定、慧’,插的时候也要平平整整的,像这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空手示范着动作,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