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追忆似水年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扛鼎之作

西方文学通史 文聘元 著 21736 字 2024-10-20

这天晚上,我知道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是不可能建立在肉体占有之上的。一个星期后,她冷冷地对我说,她原谅我了,甚至因为令我难堪而后悔,但叫我永远不要做那种事了,她还送了我一支烫金的铅笔。我说我感到奇怪,她为什么要拒绝我呢,那对她有什么坏处?她说:“使我奇怪的是你觉得这事令人奇怪。真不知道你过去都见识过什么样的姑娘,以致我的行为才会使你感到奇怪。”她说,如果是别人想那样,会挨上两巴掌,她因为相当喜欢我才会饶恕我,而且,她可以肯定,我不会把她放在心上。说我喜欢的是安德烈,因为她比她热情得多。当然事实上不是这样,我喜欢的不是安德烈。

实际上我最大的悲哀不是这些少女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拒绝了我,而是我无法做到立刻真的喜欢上哪一个,我想,我是不是对她们怀着一种集体性的爱呢?

不久之后,天气转凉,我的那些女友在一个星期之内通通离开了巴尔贝克,阿尔贝蒂娜是第一个。旅馆现在几乎空了,我也确实应该离开了。

……

第三部重现的时光

我这次在贡布雷附近逗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少想到贡布雷的时候。

这时候,我在希尔贝特位于贡布雷附近当松维尔的城堡里做客,每天晚饭前两小时出去散步,有时与希尔贝特一起,有时一个人。我现在对贡布雷已经兴味索然,很少回忆在这里的过去的岁月。希尔贝特却不这样,她对我说:“怎么,您走这条过去常走的斜坡小道竟然毫无感受?”我却感到她也像昔日的美景一样,不再美了。

这些散步虽说是在晚饭前进行,但总是在晚上,因为希尔贝特的晚饭总是很晚。我们有时走进一个月光覆盖的美妙深谷,身处神秘的环境之中,我们停留片刻,犹如两只昆虫,即将钻进青色的花萼之中。有一次,在这时候我不由对她感叹道:“我那时多么爱您!”希尔贝特回答说:“那时我也爱您!”她说她还有两次讨好过我,我却一点没有觉察到。一次就是我第一次在贡布雷时遇到她的那次,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第二次是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重见她的前一天,她遇见了我,她并没有立即认出我来,不过产生了儿时第一次见到我时的那种冲动。

唉,当我们在几年后再遇到我们不再喜爱的女人,在她们和我们之间相隔的难道不就是死亡,犹如她们已不在人世间一样吗?我也想告诉她我那时对她的爱情,特别是我为她卖了一只中国古瓷花瓶以便给她买花这事,不过我没说,我想,我还有整个一生可以去说呢。

不过我一生也没有对她说过。

一起散步时,希尔贝特常和我谈起她的丈夫圣卢,现在的圣卢已经和我过去认识的大不一样了。年龄并没有使他身材变胖,动作变迟缓,就像夏吕斯男爵那样,而是相反,他瘦多了,动作更加敏捷。他常去烟花柳巷鬼混,他爱希尔贝特,但总对她撒谎,又不会撒,因此常常被拆穿。这时他便装出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有时候,一半是真的悲伤,一半是对生活感到难以忍受,他更装疯卖傻,抽抽噎噎地哭泣,泪流满面,说他就要死了,有时候甚至突然倒在地板上。希尔贝特不知道他这样是真是假,怕万一是真的,就不敢惹他生气了。圣卢还坚持要我留在当松维尔,脱口而出说这对他妻子来说是一种快乐。他说自己还爱着另外的女人,但很快就会同她一刀两断。其实他真正爱的是夏尔莉,就是莫雷尔,圣卢花大笔的钱供养着小提琴手。在我眼中圣卢现在成为某种稀有动物,譬如当我看到他进入我所在的一个晚会之时,他昂起了头,头发如羽冠般显得喜悦而自豪,金色的冠毛有点脱落,脖子转动时的灵活、自豪和卖弄风情是人类所没有的。他使我产生的好奇和赞赏,一半与社交界有关,一半与动物学有关,我不禁会猜想自己是在圣日耳曼区还是在植物园,是在端详穿过大厅的一位大贵族还是在观赏笼子里跳跃的一只小鸟。

圣卢这种索多姆的爱好是夏吕斯男爵传给他的,而且他像男爵一样,竭力使别人认为他们所爱的是女人,因此他们经常故意和某个女人一起招摇过市。不同的是夏吕斯男爵让妻子感到十分幸福,圣卢则让希尔贝特嫉妒得要死。他不但性欲倒错,而且还毫无乐趣地供养着几个情妇。圣卢从不让人谈及他的那种“爱情”,一谈到这方面的话题他总是立刻回答:“啊,我不知道,对这方面的事我一窍不通。”神情冷淡得让自己的单片眼镜都要掉下来。

有一次,我对希尔贝特谈起阿尔贝蒂娜,问她阿尔贝蒂娜是否爱女人。希尔贝特断然否认,而阿尔贝蒂娜曾对我说过希尔贝特也喜欢女人,曾向她求过爱的,甚至几乎承认她与希尔贝特之间曾保持同性恋关系。是不是阿尔贝蒂娜故意编这些故事,好显示她的经验比她看上去得更为丰富呢?好用这种反常的魅力在巴黎迷住我,犹如初次相遇时她用贞洁的魅力迷住我一样?

我现在感到自己缺乏文学才能,但在漫长的岁月中这种这些想法并未增加我对自己的惋惜,因为在那些年里我完全放弃了写作的计划,一心在远离巴黎的一所疗养院里治疗,直至1916年初这所疗养院无法找到医务人员为止。我于是回到巴黎,这时的巴黎和我第一次回来时的巴黎相比已大不一样,这点读者马上就会看到,那是在1914年8月,我来巴黎是为了检查病情,然后返回疗养院。

1916年这次重返巴黎,我听到别人谈论的唯一感兴趣的事是在两年前爆发的那场规模巨大的战争。回来头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去看维尔迪兰夫人,她与邦当夫人一样是战争期间巴黎的王后之一,许多公爵夫人都向她的沙龙趋之若鹜。在这里我还见到了莫雷尔和一个“落魄者”,他就是安德烈的丈夫,阿尔贝蒂娜曾经的追求者,使她离开我出走的原因之一,现在已经成了巴黎沙龙里的明星。莫雷尔本该待在军队里,他当了逃兵。维尔迪兰夫人的沙龙现在在圣日耳曼区变得光彩夺目,然而她却在想与一个似乎不会给她的沙龙增光添彩的人恢复关系,那就是奥黛特,不过她没有成功,奥黛特并未露面。

现在,由于战争,即使原来最富有的人都因为无法得到新收入而紧缩开支,维尔迪兰夫妇却因为他们的巨大财产而更显豪华,来这里享受他们豪华的人也越来越多。她的客人中间包括布洛克,现在的布洛克已经不同往昔了,过去他根本没有资格出入的沙龙现在都欢迎他。他写了许多著作,这些东西并非杰作,但由于他的辞藻符合大众需要,大家都将他捧为天才。与此相似的是布里肖,他现在也成为沙龙里人人景仰的大师,不过他乃是货真价实的巴黎大学教授,而且学识渊博。

此前,当我在1914年那次回巴黎时,我也见过圣卢、夏吕斯男爵和布洛克。那时候战争刚刚爆发,当我与布洛克和圣卢在一起时,布洛克立即表现得像个十足的民族沙文主义者,圣卢什么也不说,但等布洛克一走,他立刻责备自己没有立刻再次入伍——结婚时他已经辞去了军职,他大声甚至有些粗暴地说:“所有那些不去打仗的人,不管提出什么理由,都是出于害怕。”布洛克有些看不起圣卢,说他害怕德国人,只能待在巴黎的参谋部里炫耀自己。他却完全错了,圣卢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愿意为法兰西献出生命,但永远不会这样说出口,就像我的母亲会毫不犹豫地为她的母亲献出生命,但永远不会说“我会为母亲献出生命”一样。圣卢后来找关系进入了骑兵部队,由于同样上不了前线,他又申请当了步兵军官,最后进了轻步兵,终于上了前线。布洛克却是相反,他只喊爱国,却什么也不做。他一直大喊爱国与战争,有一次他改变了口风,虽然他眼睛近视,但被认可可以入伍,这令他恐惧万分。

1914年这次我在巴黎并没有待多久,很快便回到了疗养院,在那里我几乎与世隔绝,但还是收到了两封信,分别来自希尔贝特和圣卢。希尔贝特说她为了躲避德国人对巴黎的轰炸逃到了贡布雷。然而她刚到,德国人就在一场战斗中取得了胜利,占领了她所在的地区。不过她对德国的占领军毫无怨言,也许由于她现在所属的盖尔芒特家族出身于德国巴伐利亚,与德国最高等级的贵族有亲缘关系,她说占领军只是请求她准许他们采摘长在池塘边的勿忘我花。她还把这些受过堪称完美的教育的德国人与那些漫无纪律的法国逃兵做了比较。

圣卢的来信则只谈战争,这时候已经参加了几场大战,法军伤亡惨重,圣卢说人民、工人是最好的人。他特别谈到了夫人像男人般魁梧的福古贝大使的儿子,他在被打死之前曾七次负伤,每次打仗回来之前只要没受伤,他就显出一副抱歉的样子,好像说这不是他的过错。后来他终于英勇战死。

1916年我第二次回巴黎时,到达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希尔贝特的信。不过这封信的内容与上次已经大相径庭,上封信她说之所以离开巴黎去当松维尔是因为害怕德军飞机的轰炸,现在却说去当松维尔是为了保护她的城堡和她父亲珍贵的收藏品,使之不受德国人的骚扰。她倒真的过上了货真价实的前线生活,身边到处都是军人。此时贡布雷已经一分为二,法国人和德国人一边一半。她作为女人的这种勇气得到了巴黎人的崇拜,大家纷纷谈论应该为她授勋。收到这信的第二天,圣卢来进行了一次只有几秒钟的拜访,他是回巴黎休假的。这次我感到圣卢变了,由一个喜欢追逐女人也喜欢被女人追逐的金发青年变成了一个满口只有战争的雄辩家,他还谈到了我们可能得到美利坚合众国的帮助。

圣卢走后,我一面回忆着他的来访,一边在巴黎的大街上散着步,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永远难忘的事。

我在路上遇到了高大肥胖的夏吕斯男爵,由于他的亲德立场和性格的桀骜不驯,已经越来越远离社交界,过着相当孤独的生活。他已与维尔迪兰夫人彻底闹翻了,维尔迪兰夫人现在的主要使命之一就是将夏吕斯男爵孤立起来,她假装认为他不是法国人,说他曾是普鲁士上议院的世袭议员,而莫雷尔则对这种指责大加赞成并且不遗余力地到处宣扬。夏吕斯男爵的亲德立场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母亲就是巴伐利亚公爵夫人,所以他没有那些法国人通常都有的爱国主义。如此一来他这位昔日圣日耳曼区最大的红人现在有些被社交界厌弃了。不过这对男爵的生活并没多少影响,他仍然继续寻欢作乐。他将自己的住宅改成了军医院,这样他就不会缺少成熟的休假军人做伴了。

今天,我遇到夏吕斯男爵时,他不说德国人半句坏话,相反他十分讨厌法国的盟国英国。他还谈到了莫雷尔,他声称莫雷尔希望与他重修旧好,他也同意,但强调说不应该由他主动跨出第一步,他的目的当然是要我去为他跨出第一步。我也曾经做出过努力,在这次散步之后两三年,我有一次带着些强迫要莫雷尔去看那时候已经病重的男爵,我认为男爵毕竟曾经对他有恩。但莫雷尔死也不去,但说他并不反对去或者与他和好,但他就是不去,我看得出来他当时极其害怕见到男爵。后来在男爵去世后特意留给我的一封信中我才知道端倪。原来,男爵那种极冲动易怒的性格曾使他决定杀掉莫雷尔,他还为此做了杀他的准备,某天如果莫雷尔来到了他家里就杀了他。莫雷尔得知了男爵的图谋,当然怎么也不也敢去找他了。

今天,我与男爵分手后,边走边沉思,渐渐走进巴黎一些黑暗的街道。我偶然走到了一家旅馆边,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我看到从里面迅速走出来一个军官,竟然是圣卢。他没有发现我就走了,我悄悄走进旅馆,看到几个士兵在聊天。其中一个谈到了他昨天夜里用链条把某人锁起来,并且打了他整整一夜,打得两手都出了血。这样残忍的事令我想弄明白真相。我便去旅馆里订了间房。就在我去找自己订的房间时,我听到一端的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传出了呻吟声,我悄悄走过去,通过房间侧面的一个小圆窗看到了里面的情形,有个人正被铁链锁着,被人用带刺的鞭子抽打,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

那人就是夏吕斯男爵!

我还看到絮比安走了进来,微笑着同他说话,我立即明白这并非是一般的酷刑了,这是有受虐狂的男爵在满足自己那变态的欲望。事实上,这幢旅馆就是由男爵出钱买下而由絮比安经营的,絮比安负责在这里为他提供种种淫乐,找的当然都是身强体壮的男性军人,这些人很容易找,谁不想挣钱呢。我看到两位优雅的俄国人也挣钱来了,不由想起了“婊子”这个词儿,也想起了弗朗索瓦曾经说过这词,那是阿尔贝蒂娜还住在我家的时候,有一天,她正一丝不挂地与我抱在一起,我们没听到弗朗索瓦进来,她看见了我们这样子,口里低声用方言说了声“婊子”。絮比安发现了我,他并没有太惊慌,只是要我躲起来。我看到男爵由于挨了打走起路来相当困难,他把钱付给那些来与他淫乐的军人们,听他们说话,他们说的话越不道德他就越高兴,相反则满脸不悦。在这些淫乐的人中还有一位神父。絮比安把男爵送走后,我们谈了一会,他说希望不要因此对他有不好的看法,他说他唯一的目的是为男爵效劳,让他愉快地度过晚年。他说男爵现在是个大孩子,他在旅馆里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把许多钱送给那些男人们,他们则把身体给他,有时候还奉命虐待他。我告诉他,他这幢房子比疯人院还疯,简直就是个魔窟。

我回到家时,弗朗索瓦对我说圣卢来过,来找他的军功章,看是否丢在我家里了。在旅馆里时,我记得有人发现了地上的一枚十字军功章,原来是圣卢丢的,不过他没有机会再带它了。他离开我这里后就去了前线,第三天就被打死了,他是在掩护士兵们撤退时被打死的,鼻子都断成了两截,整个人面目全非。好几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想念他,想起我们过去交往的种种情景。我还想起了阿尔贝蒂娜,他们的一生这么晚才为我熟知,现在却都这么早就结束了。

圣卢在战死前还做过一件事,就是找莫雷尔,他通过关系想找到有一段时间与他失去了联系的莫雷尔,这种查找活动使莫雷尔本该在他的部队里服役的一位将军得知莫雷尔是个逃兵,就把他抓了起来。莫雷尔却以为他是被夏吕斯男爵告了密,因为男爵曾说过要报复他,那当然是开玩笑的,但莫雷尔可不这么认为。他随即告发了男爵和另一位同样与他闹翻的先生,他们都立即被捕,审讯表明他们都有大量的同性情人,不过他们很快被释放了,莫雷尔则被送到了前线。在那里他作战勇敢,并且逃脱了所有危险,最后将带着十字军功章回到巴黎。他没有想到夏吕斯男爵曾经为使他不得到这枚军功章——也就是不上前线——求过人情,而圣卢则间接地为它付出了生命。

此后我去了另一家疗养院,它并不比我前面住的那家好,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又回到了巴黎。

即使我长期不在巴黎,由于我的名字仍留在我的老朋友们的名单上,所以他们仍忠心耿耿地给我寄来请柬。我这次回巴黎时就看到了两份,一份是著名演员拉贝玛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茶话会,另一份是第二天盖尔芒特亲王府举行的音乐会。

到这一天,我便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府。现在的亲王府已经不是原来的,而是在布洛涅街新建的一座豪华府第。就在去亲王府的路上我又遇到了夏吕斯男爵,他中风之后正在康复。他两眼发呆,驼背,说他在车里坐着倒不如说是放在车里,他为了立直身子所做的努力就像人们要孩子听话时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样。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发白、难以驯服的竖起的头发。他下巴上长出的白胡子就像雪。只见絮比安在他身边忙个不停,像照顾小孩一样照料他。絮比安将他放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同我攀谈了一会,他说他得处处留神,因为男爵心肠太好了,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送人。他老了,但还像年轻人一样好色。有一次男爵安排他去进行重要采购,絮比安知道他的伎俩,就特意很快赶回来,发现他竟然同一个10岁的男孩干那种事。就在同我交谈的一刻,男爵已经设法同一个当园丁的小伙子谈上了。

我怀着一种绵绵愁思走进盖尔芒特亲王府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没有看到迎面驶来的车辆。我连连后退,就在我恢复平静的时候,我的脚踩在一块铺路石板上,我沮丧的心情——此前我曾久久地忧虑我在文学上缺乏才能,感到沮丧——突然消逝,升起了一种至福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在我生命的各个不同阶段,例如当我乘车环绕巴尔贝克兜风、当我尝到浸泡在茶汤里的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当我听凡德伊某些作品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至福。

这时,我对命运的惴惴不安,还有萦绕心头的种种疑云统统烟消云散。是什么在此时或彼时能给予我如许欢乐,足以使我对死亡都无动于衷呢?

进了盖尔芒特府,由于音乐会已经开始,我不能在中间进去,就进了书房,在那里默想这些事,直到第一个节目演完,总管请我到客厅去,我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不过置身客人们中间并没有打乱我的思绪,我仍然在继续着绵绵思绪,我想到了时间、人生、生活。在我此刻的回忆中,生活竟像童话中的仙境,我一幕一幕地看到人由婴儿变成了少年、成人,直至直弯腰曲背走进坟墓。我看到了以前认识的一位少妇,现在白发苍苍、拱肩缩背成了个一副凶狠相的老太婆。我看到了盖尔芒特夫人,她仪态高贵地款款向我走来,说:“啊!我最老的老朋友,见到您真高兴!”

她的话并没有让我高兴,我一向认为像斯万这些人才算得上是她的老朋友,我则是一个年轻人。我自恃:“最老的老朋友,她言过其实了吧?难道我真的……”这时,亲王的一位侄儿来对我说:“您是老巴黎了。”过一会又有一个年轻人,大概是公爵夫人的一位什么亲戚,交给我一张纸条,说他相信能成为我的稔友,落款是“您的小朋友……”“小朋友”过去我就是这样给大我三十几岁的人这样写信的,现在竟然有人这样称呼我了!难道对这样自称为我的“小朋友”的人而言,我真的那么遥远,成为一名老朽了吗?

这时候又有一个好心人向我谈起了现在正流行的感冒,并安慰我说:“容易得感冒的人大多数是年纪还轻的人。您这种年龄的人不会再有多大危险。”我看着周围的老相识们,我已经与他们中的一些相处了多少年啊。例如公爵夫人,昔日那么美丽高贵的公爵夫人,现在已经是一个地道的老太婆了。她还惋惜我为什么不曾结婚,说如果那样,我在战时就会有几个成年的儿子了,不过,如果他们被送上战场,那么像我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如何能活下去呢。还有布洛克,我刚步入生活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一直不断地看到他。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同窗,—个少年人,我是用无意识地给予自己的青春去测定他的青春的。我听说他挺显老,我惊讶地注意到他脸上那种衰老的人们才有的迹象,我明白了,老翁正是生活用持续多年的青春制成的。

布洛克请我将他介绍给盖尔芒特亲王。过去,当我第一次接到亲王的请柬时,在亲王府想找人介绍给亲王时还碰了壁,现在这对我已不是难事了。又认识了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后,布洛克失望地对我说:“你也许把它对我描述得太好了,就像这地方的女主人,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知道她已不年轻了,可你在不那么久以前还对我说过她天香国色、绝代无双。当然,我承认她雍容大方,那双眼睛也确如你所说顾盼迷人,可说到底,我觉得她并不美得像你所说的那样除却巫山不是云呢……”

我不得不告诉他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原来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已经亡故,因为德国的失败而破了产的亲王便另娶了嫁妆极丰的前维尔迪兰夫人当续弦。“你弄错了,我在今年的《哥达》上查过,”布洛克天真地向我供认,“我查到了住在我们目前所在的这座府第的德·盖尔芒特亲王的有关介绍,说他以当今最隆重的仪式,在西多尼亚与德·杜拉斯公爵夫人结秦晋之好。”实际上,更详细的情况是维尔迪兰夫人在丈夫去世后不久就改嫁破了产的杜拉斯老公爵,这样她便成了德·盖尔芒特亲王的表亲,婚后两年老公爵就死了。这对维尔迪兰夫人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过度,现在,她通过第三次婚姻成了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从而在圣日耳曼区地位显赫。

看到如此种种,我感到某种痛苦,姓氏的继承就像其他各种继承、像各种产业的侵占一样令人伤感。这个姓氏绵延不绝地往下衍续,仿佛有一大群新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或者不如说就是一个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她不知道死亡,对改变和伤害我们情感的一切全然无动于衷,千年来由各种不同的女子一代又一代地取代她的职位,而在这些不时消失的女子身上,这个姓氏一再封闭它自远古以来始终如一的平静。

同盖尔芒特亲王说完话,布洛克便把我介绍给了他的一位朋友,一个少妇,她是当天在这里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听人介绍过我的许多情况,然而她对我向她提到的许多昔日辉煌的贵族姓氏完全陌生,即便对盖尔芒特家族也一样。她打听圣卢夫人凭什么关系和在座的各位最杰出的上流人士显得那么关系密切,她根本不知道圣卢夫人希尔贝特是盖尔芒特·德·圣卢的妻子,也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主要继承人。更不用说会知道夏吕斯男爵曾是巴黎地位最显赫的人,而斯万曾是大家最喜爱的人。这位女士甚至认为福什维尔乃是当今社会最高贵的姓氏,然而就是这些人组成了当今社交界的基本队伍。

我想也是,她为什么要知道那些已成明日黄花甚至绝了嗣的姓氏呢?那些对她毫无价值,它们被忘得一干二净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总之,我们谁不知晓岁月流逝、衰老必会取代青春,最牢靠的宝座和巨额财产也会分崩离析,名望更是过眼烟云,一切必将随风而逝。

我发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正同一个十分丑陋的老婆子高谈阔论,我望着她,压根儿猜不出她是谁,对她绝对地一无所知。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拉谢尔,圣卢的老情人。今天她是应邀来朗诵维克多·雨果和拉封丹的诗篇的,她现在已经是红得发紫的女伶了,各个贵族沙龙争相邀请她、奉承她。

然而,就在此时,在巴黎的另一头却完全是另一幅景象。拉贝玛这天也有茶话会。她也邀请了一些人去喝茶,为她的儿子、媳妇庆贺。她的客人们却迟迟不去赴会。当她得知拉谢尔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那里朗诵诗歌的时候,这使拉贝玛这位大演员十分恼火,对她说来拉谢尔仍是无名小辈,过去让她在由她拉贝玛领衔主演的戏里露个脸儿是因为圣卢给她买了登台演出的服饰。更使她恼怒的是巴黎流传着一条新闻说,这次邀请虽说是以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名义发出的,实际上在亲王府接待来客的却是拉谢尔,拉贝玛硬是给一些忠实可靠的朋友写了信,邀请他们务必光临共进茶点,因为她知道他们也是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朋友,亲王夫人还姓维尔迪兰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然而,时间过了,谁都没到拉贝玛家,他们都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了。现在谁都知道拉贝玛正受着女儿和女婿的压榨,他们不顾她的病体,强迫她继续演出,好给他们带来演出酬金,她为了强打精神甚至不惜注射吗啡,这只会加剧她死亡的到来。就在这天,看到没有人来参加他们家的聚会,拉贝玛的女儿女婿立即穿上了最华丽的衣服,丢下口中正在吐血的母亲,未经邀请就跑到盖尔芒特亲王府来了。他们低声下气地再三乞求拉谢尔让他们进来。他们就这样一下子毁掉了拉贝玛的声誉和社会地位,就像毁掉了她的健康与生命一样。

应该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生活十分不幸,公爵几乎一辈子都在不断地欺骗她,现在,虽然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的盖尔芒特公爵黏上了福什维尔伯爵夫人,也就是前斯万夫人奥黛特。他像对待以前的情人一样,将这个新情妇软禁起来,同她一起用午餐、晚餐,他不再出门,一天到晚都与情人厮守在一起。迟暮之年的奥黛特还得到了这样一位名声显赫、不可一世的情人,不由得意非凡,便一心一意只想讨他喜欢,穿他爱看的晨衣,给他做他爱吃的饭菜。她这样做的另一个目的也是要捉弄一下高贵的公爵夫人,将她的丈夫抢在自己家里,还将她的许多显赫的朋友也从公爵夫人那边弄过来,这些都使她感到惬意。盖尔芒特公爵现在离不开奥黛特,妻子对他却是可有可无,他从不在奥黛特面前发脾气,却总是将他的雷霆之火保留下来,到公爵夫人面前去发。当然,奥黛特就像她过去的一生一样,仍然欺骗她的新情人。她现在既不妩媚,也不高贵,她扮演什么角色都不过尔尔。倒不是生活难得分派她美好的角色,而是因为她不会演。

一位胖妇人向我问好,就在这问好的短促瞬间,具有云泥之别的各种想法涌上我的心头。我先是犹豫了一下,不敢答礼,怕她错把我当成了别人。我的目光继续在她的外貌上搜索,搜寻还没有想起来的姓氏。就像参加业士会考的中学生,目光盯在考官的脸上枉费心机地搜索答案。就这样,我朝这位胖妇人微笑着,凝视着她的脸。我觉得这张脸像斯万夫人,所以我的微笑中也略略带上些尊敬的色调。我正待结束迟疑不决,就听到那位胖妇人对我说:“您把我当成妈妈了,确实,我开始变得同她挺像的。”就这样,我认出了希尔贝特。

同她在一起,我相信能找到乐趣,其实也就是谈谈文学。当然,从明天开始,我希望重新开始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即使在我家,我工作的时候也不会让人进来看我,完成我作品的职责比讲究礼貌更重要。她自然会邀请我,我对她说,倘使她在邀请我的同时还邀上一些年轻姑娘,我是很乐意的——我其实对她们一无所求。

经过一番思考,希尔贝特为我所做的这个请求找到了比我能设想的还要大胆的解决办法。一段时间之后,我看到希尔贝特朝我走来。我惊讶地发现她身边走着一位妙龄少女,一刹那,我仿佛觉得圣卢的婚姻就是昨天的事。姑娘高挑的身材标出了这段我一直视而不见的间隔。我感到,无色无嗅、不可捉摸的时间为了使我能够看到它、触摸到它,物化在她身上了,并把她塑造成美的杰作。她两眼深凹、熠熠有神,那娇美的鼻梁呈鹰钩状微微隆起,这只鼻子,虽说一点也不像斯万的鼻子,却很像圣卢的。那位盖尔芒特早已逝去,可他那颗长有一双飞禽般炯炯有神的眸子的秀美头颅却降落在女儿的肩上,使曾认识她父亲的人们浮想联翩。

喜气洋洋的她还充满希望、来日方长,我觉得,由我失去的那些年头造就的她仿佛就是我的青春。

我记起了维克多·雨果的诗:

青草应该生长,孩子们必须死去。

我早就说过,严酷的艺术法则是生灵死亡,我们自己也在吃尽千辛万苦中死去,以便让青草生长,茂密的青草般的作品不是产生于遗忘,而是产生于永恒的生命,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踏着青草,毫不顾忌长眠于青草下的人们,欢快地前来享用他们“草地上的午餐”。

总之,一切都在时间之中,注定都会在逝水年华之中流逝。

我十余年前就花了大量时间读《追忆似水年华》。现在写它更耗费了大量心力,本来就是缩写的篇幅也长达8万余字,已经是尽力压缩了。到了本书之中,我设定的篇幅不能超过4万字,因此不得不再次压缩。但却不能如以前一样再次缩写了,只能裁掉中间一大截,保留首尾。具体而言只有七部中的三部,即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二部《在少女们身边》和第七部《重现的时光》。所幸的是,这三部的内容是比较连贯的,并不会因为裁掉了中间而显得突兀、因而不好理解。

实际上这也正是普鲁斯特大作的主要特点之一,就是它的情节就整体来说并不复杂,他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那细腻无比的分析,而这样的分析甚至是可以孤立地的,即我们只要随便打开什么地方开始,几乎都可以体味到这部作品的伟大。

为什么这样呢?一是因为“大”。《追忆似水年华》全书结构复杂,篇幅庞大,共分七部,中译本厚达3000余页。二是因为它“小”。虽然它的篇幅如此之大,大概是《战争与和平》的两倍,然而里头根本没有《战争与和平》中那样波澜壮阔的场面,有的只是一个人“我”的体验与回忆。

这个“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先是一个小孩子,爱母亲爱得发痴;然后长大了,与一帮少女混在一起,关系暧昧,还与其中一个发生了是爱又不是爱的奇特恋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布尔乔亚,种种因缘却使我得以出入巴黎一些最高贵的沙龙,结识许多上流人物。故事发生的地点也很简单,主要只有三个:贡布雷、巴尔贝克、巴黎。《追忆似水年华》的庞大篇幅就是用来描写这些简单对象的。作家如何用如此庞大的篇幅来描述如此简单的对象呢?那就是普鲁斯特写作的最大特点了——细腻。我们在读《追忆似水年华》时,第一印象无疑是“细腻”二字,不能不处处惊诧于作家的描述之细腻,无论是描述人物的动作、表情,还是言语、心理,都极尽细腻之能事,细细道来,细致入微,无微不至,令人惊叹!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虽然这些描述是如此细腻,却一点也不给人以哆嗦之感。为什么呢?因为它生动!书中那些细腻的描写使人物的动作、对话、言语与心理等都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其中最令我惊叹的是心理描写,我们知道,心理的东西是无影无形的,无从把捉,然而普鲁斯特却似乎具有某种几乎不属于人类的“神力”,能够像抓住现实的物体一样抓住抽象的心理,将它的前思后想、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不仅入木三分,而且娓娓动听。令我感到他对人类心灵了解之深刻殊不亚于弗洛伊德,只是普鲁斯特是以文学来描写,弗洛伊德则是用科学来分析而已。

总之,《追忆似水年华》既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扛鼎之作,也是整个西方文学史上最值得精读、细读的作品之一。

不过,由于它的篇幅如此庞大,描述如此细腻,真要读完它难度确实太大。这样的话,读我上面这3万余字的简写也就差不多了。我可以负责地说,它从内容到形式都浓缩了《追忆似水年华》的精华。</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