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此度见花忆君归

第二卷

此度见花忆君归

第十一章月夜知己心

许彬亲自为受伤的女子料理了额头之上的撞伤,敷了一层上好的秘制伤药,包好之后又让若微细细查看并处置了她伤在隐处的创口。

外伤处理好之后许彬又开了方子,交由白纻下去熬制汤药。

不多时,白纻领着两名粗使丫鬟抬着沐浴用的木桶进入室内,这时许彬又对着白纻细细叮嘱一番,这才走出小院与赵辉同去前厅落座。

而若微则依旧守在此处,看着白纻领着人在木桶中倒入一桶一桶的热水,只是这热水似乎也是掺了草药的。

白纻与丫鬟将受伤女子先用热水将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再扶她泡在药浴之中,为她轻拭着备受蹂躏的身子并刻意用药水冲洗着下体。

这让若微感到十分新鲜,看白纻她们熟练的动作,面上的波澜不惊和郑重之色,心里觉得真是奇怪透了。

泡了约半个时辰,才将女子扶出,擦净身子又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她重新安置在床榻之上,又喂了内服的汤药。

“这药?”若微似乎心存疑虑。

“被人强占了身子,并不是最悲惨的,如果怀上仇人的孩子,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纻的声音极为清冷。

若微一向伶俐,居然此时竟无言以对。

从始至终,白纻都没有看若微一眼。直到忙完,她才对着若微说道:“姑娘,这儿有我们守着,请姑娘移步,随绿腰到妙音斋休息。”

若微见躺在榻上的女子气息渐匀,也放下心来。她点了点头跟着绿腰穿过回廊,走过花园,来到月牙池畔的那座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院落中。

记得那年在月儿池畔凉亭中饮宴,咸宁公主醉酒就是在此处休息的。若微站在门外,不禁稍稍有些愣神儿。

绿腰推开房门:“姑娘请吧!”

若微步入其中,只见正厅、东里间依如过去一般无二。她穿过客厅来到西间,一眼望去,紫檀木书架上还是满满的书籍。房间四角的花架子,仍然是常青的合果芋、绿萝、竹柏,而正中的琴桌、琴椅、古琴和墙上的琵琶,一切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书案边上,多了一只青花瓷缸,里面放着许多字画。难道这许彬又添了新的爱好,喜欢字画了?

刚要伸手去拿,只听身后绿腰说道:“姑娘,已备好热水,请姑娘沐浴更衣,早早休息吧!”

“好!”客随主便,若微也乏了,泡在散发着淡淡木香的浴桶里,任由热水洗净自己身上的尘垢与疲惫,也不知泡了多久,仿佛要睡着了,这才听到绿腰在外面轻唤:“姑娘,是否要再加些热水?”

“不必了!”若微从水中起身,拿起浴桶边上小藤几案上放置的洁白的浴巾,将身子和头发擦干净,伸手要拿自己的衣裳,又觉得今日在山中被那恶人胁迫都弄脏了,皱着眉头刚要为难,就看到屏风前面的小桌上摆着一套簇新的裙装。

这难道是给我预备的?

若微刚一迟疑,门外又响起了绿腰的声音:“姑娘,那套绿色的衣裙和里衣都是新的,姑娘请放心穿就是了!”

好个贴心的丫头。

若微换好衣服,站在那张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前,对镜一看,竟然惊了,绣着白色牡丹的绿色抹胸,腰系绿烟水纹百花裙,外罩浅碧色软纱的披帛。这里怎么会偏偏有这样一套与那晚一模一样的衣裙?

镜中的自己,优雅如故,妩媚如故,只是看似相同,却又仿佛差了什么?

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觉得心乱如麻。

绿腰派人将浴桶搬走,又收拾了房间,点了熏香并将锦被铺好。“姑娘早些休息吧!”绿腰脸上的笑容淡极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

绿腰的温柔与体贴,恭敬与周到,就像那晚侍奉咸宁公主一样。

只是当日,咸宁公主醉了,而今日,她没有醉,她清醒极了。

于是她心里像燃起一团火,突然拉住绿腰的手:“姐姐,我要见许公子!”

“要见公子?”绿腰仿佛并不意外。

“我……”若微还想要为自己找个堂皇些的借口,可是绿腰已从案上拿起一盏八角玲珑水晶宫灯:“姑娘请随我来!”

“啊?”若微心想,难不成连自己深更半夜想见他,他也猜到了?他到底是人是鬼?

心中藏着一千一万个谜,只等着他来解,跟随绿腰走在幽静的园子里,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诒燕堂与妙音斋隔湖相望,就像横亘在夜空中的牛郎星与织女星。

诒燕堂内,早已送走赵辉的许彬,沐浴更衣之后,躺在床上小憩,羽娘从外间入内,手里拿着一个绿莹莹的小瓷瓶,坐在许彬床前的圆凳之上,刚一打开盖。

许彬就睁开了眼睛,“你来了!”

羽娘未曾开口,笑意满莹,看着他脸上与脖子上的十几条血印子,带着几分嬉笑之色:“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羽娘自然是放心不下,立即赶过来给公子疗伤了。”

许彬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这是玉露凝肌丸,还是公子秘制的呢,羽娘帮公子擦上吧,三两日后就可恢复玉面如初!”羽娘刚待上手。

“不用!”许彬把头扭向里侧,就像一个别扭的孩子。

羽娘的手在他的面前稍稍一顿,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便轻轻放在他的胸口之上:“公子其实早已将她镌刻在心里,所以这脸上,留不留痕迹,怕是没那么要紧了吧!”

“咳!”许彬被她说中心事,更是有些恼羞成怒,索性以折扇掩面。

羽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香炉中升腾起沉香的袅袅轻烟,精致的居室在黑夜里分外的静谧,而甜丝丝的香气沁人心脾,舒适极了。

两人半晌无语之后,羽娘才缓缓开口:“那个毒疖子总算自己冒头了?”

许彬一把将脸上的折扇拿上,狠狠丢到地上:“万没有想到险些伤了若微。”

“若是早知道如此情形,公子还会以此计逼他现形吗?”羽娘脸上笑意全无,眼中是冷冷的寒光与仇恨。

许彬看着她,平日里素衣淡容的她今儿却上了浓妆,烟眉秋目,凝脂猩唇,一身玫瑰色裙装,外边搭了件水红色纱衣,两只金蝶耳坠挂在脸颊边灿烂耀目,此刻的她明丽动人,艳惊四座。但是在许彬看来,只是觉得更加心痛:“你,今儿待客了?”

羽娘深深吸了口气,执拗地问着:“公子还未答我?”

许彬对着她的目光,不想有半点相瞒:“我,不知道!”

“不知道?”羽娘腾地一下站起身:“他丧尽天良,做尽了坏事,又害得一代名臣谢大人……竟在雪地里活活被冻死。你不是一向要锄奸扬善吗?为了一个她,你就改了主意?你就犹豫了?后悔了?”

许彬拉起她的手,刚要劝慰,只听门口响起绿腰的声音:“公子,若微姑娘来了!”

羽娘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许彬讪讪之后,暗自松开了手。

在绿腰与若微进入室内的一霎那,羽娘远远地站在下首,恭敬如同仆役。

若微看到羽娘,十分惊喜:“羽娘姐姐!你也在此!”

羽娘面上依旧是得体而亲切的笑容,摇曳着曼妙的身姿走上前牵起若微的手:“听说许公子受了伤,被猫儿抓伤了脸,这不,就连夜赶着送药来了。”

“啊?”若微的脸立时红了起来。

羽娘将药瓶塞到若微手中:“只是公子一直不愿意上药,怕是想让这痕迹天长地久的留在脸上呢!”

此语一出,不仅是若微,就是许彬的脸也微微泛红。

他眼中含着嗔怒之意,立即起身:“我们厅里说话!”

羽娘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妹妹,公子交给你,姐姐要先行一步了,店里还有难缠的客人,我得赶紧回去,咱们有机会改日再叙。”

未等若微开口,羽娘就匆匆离去。

绿烟也悄然退下。

整个诒燕堂的大厅里就剩下若微与许彬两个人。

两人相对而坐,都觉得似有千言,又不知从何讲起。

若微拿着手中的药瓶,想了想便站起身走到许彬面前,拔开盖子,用食指轻轻挑起一点儿药膏,不容分说就涂在许彬脸上的血印子上。

那动作有些霸道,并不轻柔也不温存。

仿佛像是跟谁赌气一般,可是在许彬看来,却觉得她就如同济世的仙子,心中暖极了。涂完了脸上,若微又用手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微微蹲着身子低下头,在他脖颈之处轻抹着。她态度肃然,小脸紧绷,手指轻颤,迷人的体香一阵一阵袭来,许彬有些难以自持,两个人离的太近了,许彬甚至听到她的心跳得飞快,仿佛要飞出来似的。

只是她,美好得不容任何人侵犯,哪怕是自己心里也不能有丝毫的亵渎。所以,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她给他脸上、脖子上那十几条血印子上药。

“好了!”

她娇滴滴地笑了,一句话,将两个人都释放了。

许彬睁开眼睛,看着站在对面,周身被月光涂上一层柔和光晕的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是头发!”

“什么?”她歪着头,仿佛没听清。

“与那年一样的衣裙,只是当日,你的青丝斜斜的挽起一缕,像是一轮弯月,而余下的那些如瀑的黑亮秀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显得飘逸绝尘。今儿,你只是束起一缕,将满头青丝肆意而散,所以不同!”许彬靠在梨花木圈椅里静静地说道,那神情就像品评一件心爱的瓷器或者古玩,有珍视,有欣赏,还有些若微看不透的情绪。

不行,若微使劲摇了摇头。心里立即警钟长鸣,暗暗告诫自己,你已经有了瞻基,就不能再为别人感动。许彬再好,也是不可以的。仿佛此时才明白什么叫“既生瑜何生亮”,她转过身推开了大门,望着皎洁的月光,声音悠远而清亮:“今儿你给那位姑娘喝的药是什么用处,我知道!”

许彬望着她玲珑的背影,没有打断她。虽然他早已想到,她为何要来这儿,又要对他说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若微狠了狠心:“那药,我是说同样作用的药,我也喝过!”

“若微!”虽然早有准备,但他还是不忍心让她重提旧事,再经受一番心灵的磨砺。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所以你才让羽娘给我送来那两粒丸药!”若微有些激动,她的声音也微微有些轻颤:“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已非璞玉之身,又何值你如此费心对我?”

许彬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此时他很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是他忍住了,只是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正因为如此,我才更钦佩,也更珍视于你。”

若微猛地转过身,千万次的想过,她将实情相告之后,他的表情与回答。但是他还是让她惊讶了。

看着她充满意外的眼神儿,许彬笑了,轻轻拂过她额前的一缕青丝,那动作中没有轻视、没有亵渎,没有,只是一份珍视。

“喜欢你,因为你至善至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许彬也是凡夫俗子,不能免俗。可是爱你入骨,是因为你至诚至真。在皇宫大内那样虚伪肮脏之境,还能保持真性情,任性又直率,这是多么难得。你会那样,不是轻浮,也不是抗争,只是对真情的一种执着与即将永远失去之前的告别和纪念。”淡淡的笑容始终保持在他的脸上,眼中的真诚与疼惜毫无掩饰,让人感动万分。

若微眼中一热,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要投入他的怀抱,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不需要自己对他说什么,甚至经年才能见上一面,可居然竟会是如此的懂她。

这样的他,自己该如何面对?

她再次转过身背对着他,她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半晌之后声音中带着哭音:“那两丸药,我没吃!”

许彬并不惊讶,仿佛一切都意料之中。

“你若还想有朝一日回到宫中伴他左右,你就必须服下!”许彬的话语清冷而坚定,仿佛金科玉律,不容置疑。

许彬轻轻靠近她,拉起她冰冷的小手,似乎是要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那只是片刻的错觉,若微感觉手中多了两丸药,随即,他的手就离开了。

“最后两颗,丢了,就再也没有了!”他的声音又恢复如常,温暖得如同自家的兄长。

因为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她脸上早已清泪纵横,她手上稍稍用力,蜡壳裂开,将两粒红丸放入口中,仿佛赌气一般用力嚼着,好不容易费力地吞下,一旁已经恰到好处地递上热茶一杯。

若微没有去接,眼泪成串地落下,她真的想不明白了,既然有瞻基的青梅之恋在前,又为何还要有这样的知己相遇?与瞻基是钦定的缘分,与许彬是不经意间的邂逅,然而邂逅似乎比钦定更让人心碎神伤。

在许彬眼中,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他将茶杯放在案上,走到她面前,转过身,用衣袖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好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山上!”就像哄孩子一样的口气。

若微破涕而笑:“可是,那位姑娘怎么办?”

“放心,官家会找寻她的家人,定会妥当安置的!”今晚的许彬如同变了一个人,温柔的语气和举止让人无端有些晕眩。

“还有,那个大恶人呢?”若微提起凶徒,又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不由寒颤连连。

“放心,那个人,就是官府不办,我也会将他生擒!”许彬眼中露出一股杀气,与平日里的文士作派大不相同,吓了若微一跳。

许彬立即恢复常态。

“对了,那人拿着一个铁爪,我想以铁爪为兵器防身的人定是不多,可从这方面下手去查访!”若微明眸微闪,细细思量之后又说道。

许彬看着她:“除了行医,还想当女捕快不成?”

若微脸一红:“我哪有?我是想让你们早些抓着他,好为民除害!”

“好了,我送你回去休息!”许彬拿了一件外袍,为她披在身上,牵着她的手走出诒燕堂。

若微此时并没有拒绝,经过这个晚上,仿佛她和许彬已超脱了男女间狭隘的私情,心底生出的情,是知己还是生死契阔?她也说不清,没有一个词语可以来定义这份感情。

只是从此,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他,不会矛盾、也不会自责和排斥,因为她知道他是离她心灵最近的人,也许今夜一别之后,两人各守天涯永不得见,可是彼此却如比肩而立。

心是最近的,而身却不得不刻意远离?

要这样吗?

同样的思绪也在困扰着许彬。

握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就像轻轻托起的美人的那颗水晶心,究竟还是进退两难。

许彬在心底默默叹息。这样的月夜,究竟还是要辜负了。

“你说,依大明律例,他会被判什么刑罚?”若微突然问道。

许彬牵手佳人,走在月下的亭苑之内,原本心情就是忽明忽暗尚在踌躇之间,却听她如此煞风景的问话,一时没有对答。

而她却脱口而出:“若是罚得轻,还不如抓住以后,直接阉了,即惩戒了他又能彻底了结!”

许彬停下步子,目光久久地盯在她的脸上,似笑非笑。而她这才意识到这样的话原本就不是女孩子该说的,脸上立时红透了。

第十二章前路谁与共

天还未亮,若微就被绿腰唤起。

“若微姑娘,公子吩咐,若要在观里早课开讲之前到达,这会儿就要请姑娘起身了!”绿腰笑意吟吟如春风拂面,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情大好。

若微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衣裙就往身上套。

绿腰忍不住笑了:“姑娘真是爽利,一叫就醒了,原本还以为姑娘要再缓缓呢!”

若微听了不由心中暗想,谁叫这里不是我家呢?要是在我家的话,娘亲不叫过三遍,连拉带拽我才不起呢。

穿好衣裳、洗漱之后,绿腰又帮若微梳头打扮。妆台前,绿腰抚着若微一头油亮乌黑的秀发,啧啧赞道:“姑娘的发质真好,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

若微想了想:“弯月髻吧!”

绿腰眼眸微眨,立即会意。一双巧手上下翻飞,不多时一个出尘俏丽的弯月髻就梳好了。若微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如今衣裳与发髻都如两年前一模一样,可是看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不会吧,是老了还是多了些沧桑?

想也想不明白,一双眼睛微微眨着。绿腰看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还以为她顾影自怜,孔雀心思呢,所以这才催道:“姑娘,请去诒燕堂,公子等姑娘用早膳呢!”

“你家公子这么早也起来了吗?”其实若微这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刚闭上眼睛,许彬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一整夜就是在跟他的影子打架,害得眼睛都有些红肿。

绿腰秀眉微扬:“公子一向早起!”

“哦!”若微点了点头便跟着绿腰来到诒燕堂,才发现这早膳并未摆在厅里,而是设在东里间。包金丝的碧烟罗云纱窗下,侍女们把黄梨缠丝的方桌抬至罗汉床榻之上,在桌上摆放着碗、筷、汤、菜、粥等各色精致的食物与器皿,一切都放好了,正巧若微进门。

可她环顾室内,却没看到许彬。若微立即探着脖子,一双眼睛眨来望去,看看东间,又瞄着西间。

却不想他居然从屋外而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花草间露水的清香,一身如雪的白袍,被汗水轻浸,手上提着一把镶金嵌玉缀宝石的长剑。

“你做什么去了?”若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剑锋,生怕看到一点儿血污,难道他一大早就找人对决去了?

“今儿起的早,林间舞剑去了!”许彬将长剑一掷,屋中侍立的白纻立即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捧走了。

事实上许彬也是一夜未眠。此时静静地看着若微,那碧衣白裙、弯月发髻把他生生地晃晕了。就似月牙池中的一枝新荷,这样的她还一脸娇憨以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他,就像是将他放在炙火上烤,又像是磁石引着他向前。可是他知道自己此时又偏偏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所以故意沉了脸训道:“愣着做什么,快吃饭,我换件衣服就来!”

“唉。别换了!”若微嘟着嘴,脱口而出:“一个大男人,这么计较做什么?练剑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去看病人,又要换一身。外出还要换,你累不累?就是你不累,给你洗衣服的人也累了!”

身侧侍候的丫鬟们纷纷投来震惊的目光,虽然公子一向善待下人,可是他清冷孤傲令人难以亲近,就是羽娘、绿腰和白纻这些近身侍候的人,也不敢这样跟他说话。

许彬听了却仿佛十分受用,仿佛受她如此这般的教训,才觉得格外亲切。他的眼中立即闪现出少有的温和,紧紧盯着若微,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生动与娇媚,半晌之后才对众人说道:“都下去吧!”

“是!”

众人退下,只剩下许彬与若微两个人,面对面用餐。

“我给你盛碗粥!”若微刚要伸手,就被他拦下:“我来!”脸上是不容相否的坚定,盛好一碗粥放在若微面前,又往她的碟子里夹了些爽口的小菜,直到那碟子满得像一座小山,才停下筷子。

若微脸上原本含着笑,见他如此,又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许彬的神态仿佛就像那年自己离开家的前一晚,继宗也是如此,明明心里不舍得,还故作镇定地为她做这个忙那个。此念一起,又勾起无数前尘往事。

两人均是各自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静静地想着心事。

这一餐饭,没有想象中的暧昧与亲热,吃的极为安静,以至于立于室外侍候的丫环们都疑心,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根本没有进餐。

然而,一阵女子凄历的哭声突然打破了这份宁静。

许彬眉头微皱,若微侧着耳朵听了听,立即丢下筷子。

“是她?”若微站起身就往外跑,却被许彬自身后拽住:“刚吃完饭,慢慢走!”

说完竟不容辩驳地将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牵着她出了诒燕堂,来到昨晚为那受伤女子疗伤的清静小院内,若微这才发现,小院也有名字:“冰心阁!”

“一片冰心在玉壶?”若微自言自语。

白纻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见着许彬,深深一拜:“公子,那姑娘醒了,刚一醒就想撞墙自尽,被我们拦下之后又想咬舌,绿腰与红袖在里面看着她,现在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许彬点了点头,原本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羽娘去料理的,可是如今……他还未及表态,若微已经冲了进去。

“姑娘!”若微站在床前,伸手去拉她的手。

“不要理我,让我去死!”她用力甩开若微的手。

“你想死?”若微沉了脸,声音如冰:“就因为被恶人欺负了,失了贞,失了洁,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你要这么想,那你去死好了!”

守在伤者身旁的绿腰与红袖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若微。心想这若微姑娘看起来蕙质兰心、聪明伶俐,怎么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不是您巴巴的把人救回来的吗?如今怎么又激人去死?

“好,苏玉就求你们不要管我,让我死好了!”那女子痴痴呆呆的,眼睛盯着不远处案上的花瓶,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去,再撞一个头破血流。

“好,我们都不管你,反正你是个糊涂人,自己要做千古罪人,关我们什么事?”若微面色肃然,小脸紧绷,话语冰冷。

“罪人?”那女子泪眼朦胧地听到她这样说,眼中立即一片茫然,怔怔地看着若微不知所措。

“对呀,如果你死了,你父母、亲人自然为你伤心欲绝。你即是不孝,其罪一。再者,你一死倒是帮了那个欺负你的大恶人的忙。他还可以去作恶害人,还会有更多的姑娘受到你昨日所受的凌辱。原本对她们而言这一切是可以被阻止的,就是因为你的懦弱与自私,才会让恶人继续横行!此罪二。这两条大罪,还不够重吗?”若微言之凿凿、斩钉截铁。

那女子细想之下,渐渐明白:“你,你是想让我去指证那个赵辉?”

“我不知他是不是赵辉。我只知道昨日为了救你,我也差点儿被他凌辱。你欠我一个人情。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还我这个人情,你都要做完这件事,做完以后,你要死要活,没人管,随你的便!”若微瞪着她。

“你,你是昨天那个?”那女子这才想起来,原来面前这个美丽少女便是昨日山上出手相救的那个小僮:“如此,我便先不死了!”

嘻嘻,若微心中乐开了花,而面上只得强忍着:“你叫苏玉?那你家住在哪里?”

“我……”她踌躇着,眼神儿空洞而悲凉。家人,她真的还能活着去见自己的家人吗?想着想着,抑制不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若微自然知道她心中的顾虑,又柔声细气地劝道:“你如果一时难以面对家人,也可在此暂住,但是也要想办法给家人送个信,让她们放心。咱们可以说你是在下山路上扭了脚,在这里疗伤。否则你家人定是要急死。”

苏玉连连点头,哽咽着:“小女名叫苏玉,城西苏记布店是我家的产业!”

“苏记布店?”南京城中,若微只知道秦淮河和晚情楼,于是她扭头看着许彬,许彬微微颌首。

那就是知道了,若微又想起心中还有疑虑不吐不快。所以坐在床边,帮苏玉理了理微乱的秀发:“那苏姑娘,你昨日为何独自上山?”

“我?”苏玉这才娓娓道来:“昨儿,我也是鬼迷心窍了,听府中的小婢说他如何貌比潘安,如何……所以,我就求奶娘,骗了爹娘,就说去栖霞山求福。然后……”

“然后就去金川城门,看他?”若微不由插着嘴,说实话,她真的想不明白,传言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苏玉满面通红,又带着深深的恨意,突然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若微立即拉住她的手。

“是我自甘下贱,才有此劫!”苏玉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若微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好,侧身看着许彬。许彬面色清冷,一副事不关己的超然。若微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轻轻拍着苏玉的背:“苏姑娘,你别伤心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接着说呀,看过之后,又怎样了?那赵辉真的很好看吗?”

苏玉轻轻抬起头,紧紧咬着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点了点头。

“那后来呢?”若微心中十分好奇。

“后来我和奶娘就去栖霞寺进香,回来的路上,遇到那人……”说到此处,她再次泣不成声,昨日的惨痛经历浮现眼前,又急又痛,竟然昏了过去。

“苏玉,苏玉!”若微声声急唤。

许彬上前为她搭脉。

“怎样?”若微眼巴巴地看着他。

“无恙,一时昏厥。时辰不早了,我先送你上山。让她先歇一歇。晚些时候,官府的人还要前来问话!”许彬脸上如冰般冷峻,再没有了昨夜的似水柔情,目光在若微脸上稍稍一扫,就向屋外走去。

以车马行至半山腰,弃车而行,一路之上,两人又是相对无言,直到过了栖霞寺,在通往三元观的岔路口,许彬这才止步。

“好了,我就送到此处!”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三元观的大门,许彬站在这儿不需移动半步便可以将她目送入观。

若微却没有移步,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纯真笑容,眼里似乎有些难舍的情愫。这样的女子,总会轻易将男人的心抓得牢牢的。

没用的,许彬狠了狠心,只望着远处的山色,忽视掉近在咫尺的她。

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天和黑夜,同样的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这次回去,可能会被重罚,也许会被禁足,可能再也不能出来了!”她呢喃着,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自己心里在恋着他,还想见他吗?

“我知道!”他负手而立,衣带飘飘。在他的眼中没有悲喜,也捕捉不到半点的依恋与怜惜,仿佛对面而立的只是一位从不相识的路人。

若微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只觉得这次上山,步子格外沉重,什么叫如负千钧,此时还深有体会。

“如果案子有了消息,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她突然喊着起来。是的,很大声,他应该能听到。然后她就拎着裙子跑了起来,虽然不多时就香汗淋淋,气喘吁吁,但是她依旧用力向山门跑去。

身旁倒退的青松,耳边缥缈的风声,一切一切,都留在身后。

他依旧负手而立,目送她跑入观中,姿态既不淑女,也毫无美感可言,就这样像一阵风一样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为何要跑?

能跑开吗?

许久之后,直至落花满身,他才悄然离去。

第十三章浮沉谁主宰

三元观大殿之上,早上按例的早课和讲经说法结束之后,众人齐颂并叩拜玉华真人。若微长长松了口气,回来的太及时了,正好赶上入殿听经,看样子自己彻夜未归的事情没人发觉,正在暗自偷笑,准备等玉华真人退殿之后,就拉着紫烟与湘汀随着众位道姑向殿外走去的时候。只听殿里冷俏俏地响起玉华真人缥缈清丽的声音:“都下去吧,若微留下。”

若微与紫烟湘汀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意外。

她还在思前想后,玉华真人话音又起:“丫头,还不快过来领罚?”

完了!完了!肯定是露馅了!若微摆了摆手示意紫烟与湘汀悄悄出去。然后这才轻转过身,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低垂着眼帘说道:“求玉华真人恕罪!”

玉华真人看着若微娇俏的身影跪在殿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道服,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难过。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孩定是父母亲人的心头肉、掌中宝。一旨皇命被宣入宫中,原本应该在家中享尽父母疼爱,拥有快乐童年的她却生生地被禁锢在宫中将近七年。而如今又莫名其妙的以花季之期被禁于这道观之中。现在,她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乞求恕罪吗?她又何罪之有?

玉华真人实在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从莲花宝座上走了下来,伸手将若微扶起:“陪我到前面山门外走走!”

“是!”若微看她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仿佛有很多话要对人倾诉一般。于是扶着她两人来到大殿外,向山门走去。

若微不知道,这是十五年来,玉华真人第一次迈步出了观门,虽然只是在十几丈外,却恍如隔世。

站在观景亭中,满眼苍翠,寂静的山色,古朴的道观,似乎让她们的心情都稍稍平静下来。

“昨儿,你一夜未归,去哪儿了?”玉华真人望着远处参天的柏树,那认真的神色,仿佛在细细品鉴着树冠上每一片树叶的差异。

若微原本一路之上都在编着应对之语,但是此时看着她脸上的祥和与宁静,置身在这样清静圣洁的环境中,她竟然将编好的理由弃之不用,直接把昨日为何下山,而归途中遇到的事情悉数坦白相告,没有半分的隐瞒。

说完之后,心中虽然忐忑但是却如释重负。

“无量天尊!”玉华真人转过身,将若微紧紧搂在怀中。

突如其来的亲切,让若微有些难以适应。

半晌之后,玉华真人才轻轻放开了她:“我知道你是不会做不好的事情,所以昨夜你没有回来我并未声张也不想罚你。只是担心你遇到什么事情。好孩子,你心地纯善,自然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玉华真人?你,你真的不责怪我?”若微大为意外。

玉华真人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忧伤:“看着你,就像看着我的宝……”她稍稍顿住。

“宝庆公主?”若微接语道。

“宝庆?”玉华真人抓着若微的手臂,眼中又惊又喜:“你知道我的宝庆?”

其实若微在宫中七年,也参加过大大小小许多次宴会,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宝庆公主,如果不是从许彬口中得知,她永远不会知道大明还有这样一位公主。只是现在,面对这样一位可怜的母亲,她平生第一次说谎了。

“是呀,宝庆公主长的很漂亮,只是尊贵异常,平时只待在自己的宫中,旁人很难得见。我也只是在每年正月的宴会上才能见到她。听说她最早是由徐皇后代为抚育,后来徐皇后崩世,就改由王贵妃照顾。王贵妃为人极是和善,待公主极好!”若微把咸宁公主的境遇与衣食住行,起居情况娓娓道来,只不过将主角换成了宝庆公主。

在她的叙述中,玉华真人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面上是令人不忍相视的悲凉与哀伤,而唇边却努力浮起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苦笑。

就像月宫寂寞的嫦娥,又似对着银河默默垂泪的织女。

那泪水一串串滴落在玄色的道袍之中,点点离人泪,悠悠慈母情,看得若微也鼻子发酸,眼圈发红,一时之间忘了台词。

“好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宝庆的……”她很想说,可是最终还是将那个称谓生生咽了回去,她有些痴狂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不!”若微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你是宝庆公主的娘,永远都是,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观中,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论你们能不能相见。你是她的娘,这是磨灭不掉的事实,更是割不断的亲情。”

“若微!”此时的玉华真人,是脆弱的,她连连摇头:“好孩子,你一定是哄我的,宝庆也许根本就不记得我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四岁,现在她都十九了,她怎么会记得我?而且,如果照你所说,皇上和贵妃如此疼她,她为何不能来此处看我?”

说着,说着,她花容大变,一双眼睛痴痴呆呆地盯着若微:“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他,他怎么会那么好心,他绝不会善待我的宝庆。如果依你所言,宝庆今年都十九了,眼看就二十了,为何他还不为宝庆挑选附马?”

那样高洁清冷,镇定自若的女子,此时只是一个痛哭流涕,伤心不已的母亲。

若微看着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娘,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怎么没选,皇上很早就替公主择附马了。只是咱们宝庆公主十分挑剔,一般的官家子弟她都看不中。皇上很尊重公主的意见,说是一定要让公主自己选一位满意的附马,万不能委屈了公主。”

不知是若微的话起到了安慰的作用,还是玉华真人自己想明白了。此刻,她停止了哭泣,定了定神,眼睛凝视着山下皇城的方向。半晌之后,她脸上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肃静,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若微,你知道吗?宝庆曾在童稚之时救了娘亲的性命。是她的天真可爱,让她的父皇在垂危之际以一丝怜悯留下了我的性命,除我以外,先帝三十四位有品级的妃子,二十名曾经侍寝却无册封的宫人悉数为他殉葬而去。从那时起,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宝庆赐给我的。可是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此生并无它求,只想让她幸福。我活一天或是活十年都无足轻重。我只希望,从小就可以挽救她人的宝庆,也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

“主宰自己的人生!”若微在心中暗暗重复着这句话。天下的母亲,有一百个就有九十九个会祝福自己的女儿嫁得好,一生无忧。然而那只是美好的祝福。想不到玉华真人和自己的娘亲,她们的所言所行、心愿与期盼竟会是那样一致。就是苦与甘、坦途或是坎坷,她们似乎并不在意,她们希冀的,只是希望前路的选择,是掌握在自己女儿手中。

这样的母亲,也许才是智者的大爱吧。

此时的若微,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与意义,直到许多年以后,一场惊天浩劫之后,她才真正明白此话的真谛。

南京皇宫御花园内,倚北宫墙用太湖石叠筑的石山“堆秀”,山势险峻,磴道陡峭,山上的御景亭原是帝王、后妃重阳节登高的去处,而山下不远处的的浮碧亭和澄瑞亭,都是一式方亭,跨于水池之上,两座对亭造型纤巧秀丽,为御花园增色不少。

此时御景亭内,朱棣端坐其中,左右的宫女太监都远远的沿石阶而立,肃然宁静。

朱棣自斟自饮,乐得自在。饮酒间隙,放眼望去,只觉得翠篁拂拂,朱亭峥峥,壁泉涓涓,宫中景致似乎美不胜收,却仿佛少了些什么。

这时,正看到马云拾阶而上,入内之后刚要行礼,朱棣便大手一挥:“免了!”

马云立即起身上前复命。

“什么?”朱棣听后,两眼顿时射出冷酷凶狠的光芒。朱棣不会像其父朱元璋那样常常龙颜大怒,动不动就拍案怒斥,但是马云看到天子的双手放在腰间的玉带之上,骨节微微用力下按,他便立时明白了。

纪纲的死期到了。

这纪纲在靖难之战中,做战勇猛狠决,从而得到朱棣的青睐。朱棣称帝之后,初封其为锦衣卫指挥使,后因他在“景清一案”中护驾有功,又以“瓜蔓抄”的形式,为朱棣监视满朝文武大臣的言行,网罗朱棣不喜欢的大臣的罪名,办事效率超过三法司,故深得朱棣的宠信,又加封他为都督佥事,官至正二品。

纪纲以草芥之身得志以后,便仗着皇帝的宠信与锦衣卫的特殊作用,不仅气焰嚣张,作威作福,更大收贿赂,欺男霸女。

对此,朱棣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些不以为然。本着睁只眼、闭只眼,用他可用之处、略其瑕疵的原则,不予拘束。

然而纪纲却不知收敛,更加变本加厉,弄得民怨日深,只是因为碍于他是朱棣的宠臣,地方官府对他也无可奈何。

这一次,想不到却是他自己撞到了虎口。

马云将若微在栖霞山上遇险差点受辱一事,避重就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讲给圣驾听,即使如此,朱棣还是大为恼火。

看他龙颜骇人,马云只得低着头,小声说道:“幸亏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朱棣脸上浮起阴狠之色:“还要怎样?”

马云心中暗想,这纪钢也真是昏了头了,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值得他追踪到栖霞山上去行凶?安知道先皇的张美人与若微都在山中的道观里清修,依皇上的性情,自然要派人监视。却还敢要跨越雷池,这个愣小子,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只怪你色令智昏,自己找死。

这就是朱棣的高明之处,锦衣卫有三大都督,官二品,都直接听命于朱棣,而其手下又各有数名指挥使,为三品,每人统率上千名锦衣卫精英。其属下各有分工、互不干涉,也不许互通消息和泄露任务。也就是说,分属不同组别的锦衣卫,有可能在执行任务的同时,还被其他人监视着,再或者对决撕杀时,竟不知敌我双方原是同属圣命。

马云主要负责皇室成员和皇宫大内的动向与安全,纪纲则负责监视百官,而还有一位,即是胡滢,名为兵部侍郎,暗为三都督之一,他的任务简单又艰难,就是要负责追讨建文帝的消息。

“将纪纲投入都察院严审!”朱棣的目光如苍鹰一般紧盯着马云:“他还有什么恶迹,都要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是!”马云明白,此语无疑是宣布了纪纲的死刑。

身为锦衣卫,最重要的就是对信息的掌控,你可以藏而不报。因为何时上报,要看天子的心情,审时度势后再做决定。但是不报,并不意味着不知道。

就像关于纪纲的罪行,马云心中早有一本帐。

永乐五年,他协助司礼监在各地为朱棣选美时,就曾挑出数名绝色美人藏于自已家中私纳。

永乐六年,查抄到已故吴王的冠服后,私自隐藏在家中,还不时穿在身上,命令左右饮酒祝贺,高呼万岁。

永乐十年射柳比赛,纪纲学秦代的赵高指鹿为马,射失之后,反命锦衣卫镇抚庞英将柳枝折下来。并让众人大喊他射中了,然而可怕的是,在场众人竟无一个人敢出面纠正。

永乐十四年,与武阳候薛禄为争夺一名绝色女道士,而用铁爪将位高权重,品级高过他的武阳候打得脑裂,几乎死掉。

同年,浙江按察使周新等数十位大臣,因不满威胁,没有交上高额的贿金,而受到纪纲诬陷,以谋反罪被处死。

不仅如此,近年来他还在家中私养了大批亡命之徒,暗中修建隧道制造了数以万计的刀枪、盔甲和弓箭,意图不轨。

以上种种,人证、物证俱足,只是现在,马云十分担心,这些事情要是一股脑都直接呈报到御前,恐怕朝中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正在为难之际,又听朱棣说道:“若微那丫头也太不知分寸了,原是想送她到观中,好好收收性子。不成想,倒成了出笼的鸟。你去,派人去支会一下张氏,三元观是皇家道观,没有宫中特许,谁也不能自由出入!”

“是!”马云立即俯首。

“还有,你刚才说,是谁救了她?”朱棣半眯着眼睛,仿佛在记忆中搜索那两个名字。

“金川门千户赵辉,吏部检讨许彬。”马云如实回话。

“他二人怎么会在那儿出现?”朱棣听了,更是莫名其妙。

“纪纲行凶,事引正是赵辉!”马云心中一震,看他面色此时仿佛渐渐和缓起来,须知越是如此,越要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龙吼咆哮起来。

“哦?”朱棣脸上的神色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阴冷肃穆,让人在阳春三月,却感觉冷风飒然吹过身侧。

“赵辉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在金川城门巡视时,常引妇人观看,就如同晋时掷果潘安一般。纪纲一向自命不凡,恐是不服气,于是这才接连蒙面行凶,又嫁祸给赵辉。赵辉无端招致恶名,必是心中不甘,而官府又一直没有破案,所以他唯有自己处处留心,一心只想抓到真凶,洗清嫌疑!”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和缓:“照此看,赵辉倒是个有心之人。还有,那个许彬,又干他何事?”

“这个?”马云迟疑了片刻,若是旁人,他必照直回奏,只是涉及许彬,他更是慎之又慎,小心回话:“是碰上的,还是受赵辉所托,尚不清楚。不过听暗衣成安说,许彬与赵辉情同手足,也许是应赵辉之请,出面相帮,也未可知。”

“这两个人都给朕好好查查,查清楚些!”朱棣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的思绪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名字,“宝庆?”

自己的小妹妹,父皇七十岁时育下的幺女,只比瞻基大一岁的十六公主。

“赵辉果然长得很美?”朱棣突然开口如同梦呓一般,天子的心事,就是跟了他数十年的马云,也参不透。

马云绝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是。”

“听你说来,似乎此人有勇有谋,还是性情中人!”朱棣又问。

“是!”马云真不知此时皇上心中在想些什么。

“就把宝庆许给赵辉吧!”朱棣脸上浮现起淡淡的苦涩。

“这……”马云在圣前一向很有分寸,然而突逢此言,他还是失态了。

“怎么?”朱棣龙目微睁。

“赵辉只是守门千户,怕是难以高攀皇家公主吧?”马云照实回话。

“哼!”朱棣闷闷地哼了一声,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马云立即退下。

朱棣站起身,手执龙杯,凭栏远眺,一饮而尽。

“父皇,儿子为你最宠爱的宝庆公主择的这个附马,你一定喜欢!”朱棣笃定地说着,公主下嫁,皇子皇孙纳妃,最讲门第,可是为何要门当户对呢,不过是借着联姻,恩赐功臣,或者是为了平衡政局中各方的势力。

而这一次,朱棣却改了主意,那个自小密养在宫内,不与外人相交的小妹妹,纯善如水,不懂世事,就给她觅一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