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琴心番外

蒸腾的热气缭绕在此间,触碰到寒冷的空气又转为白色的烟雾,弥散开时很有仙气的观感。

鸿雪端起其中一盏酒,对着她举了举,一口饮尽。

漫天的大雪便在此时陡然转微,蕴着寒意的风拂过,院中的梅花随着雪花簌簌而落,台阶两侧青竹林婆娑摇曳,迎着雪霁的日出,天地之间金光映雪,光华煌煌。

千叶情不自禁为这幅景象吸引去了注视,其实无论是大雪纷飞,还是雪霁日出,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把酒问盏又或者落棋手谈,都该是十分快意潇洒之事,她曾在山长的记忆星河中阅览过无处次这样的场景,“朝闻道”中那场下不完的大雪,雪后挺直腰身平静靠坐之人,可因为往往只有山长一人,所以风雅中难减无尽落寞——山长没有志同道合之辈,亦称不上是有朋友——所以一个迟归崖,才会是那般奇妙的例外。

眼前之人此刻的模样像极了山长,却完全有着最本质的区别。

人与非人的区别。

所以,如此壮美奇丽之景都未叫她感觉到任何美感,反倒心脏犹如浸泡进苦水之中,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所浸透的苦楚都像是浓重的毒素般散布到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千叶没有被动等待对方抛出话题,她转过头就开口道:“当日来天魔境前,你予我说,你说我会‘后悔’,那时的你预见到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倒要先加以反问:“你后悔了吗?”

千叶同样没有应答,而是自顾自说道:“我相信他们予我说的,你们记忆共享、灵魂为一,连思维都是相通的。按理说,不可能有哪一方将如此重要的信息独藏,但我想到,有一点却是你与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你是器灵,是最初的天外来客,而他们却经轮回,有了此世的人身——轮回蒙昧未知,纵他们不受胎中迷所缚,必然也有什么是你借此藏过,而他们不知道的。”

千叶未有丝毫停顿,继续说道:“我先前猜测不对,不是要到合为一体时,你们才清晰那所谓降临于世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因为说不通为什么会有那般奇妙的巧合。”

“一切出乎意料的巧合,都是精心设计的必然。一者镇守黄泉,一者看顾人间,前有孙耀天与苍梧破天,后有天魔境成形掠夺,最后形成天、地、灵三者之势,条条框框皆是为最后的收割做准备……山长为救世所做的一切,冥冥之中都有推手推动他往这一步走去,他不会为任何人主导,但是他绝不会怀疑自己……所以‘师鸿雪’这个存在,一直以来的主导者都非山长,而是你才对?”

本就是同一个人,对谁提防也不可能对自己提防。

山长自负至极,他正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出了问题,才会被逼到绝境。

千叶过去一直觉得主导者是山长,因为山长是“现在”,是占据“师鸿雪”这个存在最漫长时间的一部分,也是影响此世最深的人,但现如今的一切,却逼得她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想法,真正的主导者当是器灵,正是他在背后隐秘操纵,才有今日。

他说道:“倘若你不来天魔境,到底会尘归尘、土归土,邪魔沉疴皆除,黄泉弊病尽消,一切灾厄为我所带走,破碎的界壁我亦会补全,此世虽元气大伤,到底也会得一个圆满清净——而你执意来此,即便杀死我,天魔境亦会就此坠落,未死的黄泉与天外的邪魔皆入凡尘,厮杀与衰弱会是此世一出漫长的主调,到最后是世界的陨落还是遍体鳞伤地重建亦不可知,而促成这一切的你——后悔了吗?”

你讲你的,我讲我的,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对话一通,然后沉默下来,彼此对视。

鸿雪率先移开视线,他又为自己倒了酒,捏着酒盏轻笑道:“倘我不插手,当年黄泉之灾就将蔽世,天地法则亦会因此而变,阳世与阴世交界,人与鬼,生灵与死灵,并存于世。我挡了黄泉之灾,亦守此世千载太平,换一个天魔境亦不为过吧?”

竟是如此坦诚而——冷酷。

千叶的心脏如坠深谷,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那笑却依然温柔得如春花秋月般唯美清谧。

她能从他身上看到其他两段岁月的影子,九幽黄泉的爱,人间山长的情,他待她的态度此般和缓,语气这样温存,未必不是因为受另两个部分影响的缘故。

可影响毕竟只是影响,再正常的善意自他表现出来,都不对了。

一个人在不同时间段所表现出来的人格都是不同的,年少轻狂,成年激进,中年忍耐,老年从容,若是人生出现关键性的节点,人格的改变甚至可以一夕之间造就——但毕竟是同一个人,性格思想方面再多的差异都要服从于主人格。

“师鸿雪”的主人格是什么?

非要指摘的话,也就只有“鸿雪”了,可是他是器灵,他甚至不是人!

千叶疯狂调动思维,想要剖析眼前这个怪异到极点的存在,可是思绪却不由自主转移到他所说的话中。

后悔吗?

她阻他,她杀他,后悔吗?

他死后,她要接下天魔境这个烂摊子,务必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而非放任这个灾厄污浊尘世,如此大的重任,等闲差池就有可能酝酿无法弥补的罪过,她后悔吗?

或许天魔境存在与否,或许他的任务完成与否,其实最终导致的结果有可能并无多少差别,但其中要填充的代价却天差地别。

千叶的想法一直很局限,因为她的视野就很局限,她也不知道自己凭借一时冲动选择杀死他、阻止他收割天魔境是否是最优解。

但是她并没有动摇。

她绝不会因此而动摇!

她说道:“我不会后悔——如果我要后悔,我就不会做了。”

亲手做的事,她有绝对承担的胆量与勇气,无论是错是对,无论是好是坏——而且有一点她再清醒不过!

琴中剑出,他必死无疑;她已亲手令所恋与山长消亡,以此增进琴中剑加诸的爱意,同等也加重了对他的杀意,正是因为付出的代价如此大,促使她义无反顾、决绝到底。

她平静道:“如果你要以我目光狭隘、视野局限来攻袭我,以我的选择或会错误来令我犹豫、难过、动摇,从而扰乱琴中剑的必杀之机,那我要说你打错了主意。”

鸿雪微笑:“所以爱与恨是如此轻易就能被衡量的东西?爱意与杀心要同时存在才会出现的琴中剑,是何等的悲哀啊。而能叫这样一柄剑诞生的你,又有多可怜多可笑。”

“它的诞生不是偶尔,是必然!若非这个必然,我又如何杀得了你?”

“爱恨的效力对人来说,确实是重中之重,任何人都难免被爱恨冲昏头脑,”千叶咬牙,“可你连爱恨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要来教我该怎么做吗?”

她竭力叫自己的语气平和,不泛起任何波浪:“我与他相知相恋,我与他恩怨纠葛,你根本都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