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凭阑,皓月高悬,冷梅清冽。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日夜晚,安静又疏冷。
不知谁起了兴致,架起红泥小炉,燃起了桔饼。小炉就是寻常人家会用的小炉,上面放温上酒,很快就飘出酒香,桔饼也是很朴素的大家都会有用的香饼,味道淡浅却宜人,没什么雍容华贵的大气,却有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味道一散开,房间里顿时多了几亩温馨。
月影融进来,美人纤手做茶,人比景还美。
漫漫寒夜,就此变成了暖意温香。
裴明榛进入厅堂,看到的就是温婉动人的丹淑公主。
丹淑公主起身迎接,婉婉福礼,唇角勾出一抹暖暖笑意:“妾温了一壶酒,不知合不合首辅大人胃口。”
裴明榛避开她的手,将大氅随意挂在椅背上,掀袍就坐:“你是公主,不必如此。”
丹淑公主笑容未去,仍然十分典雅大方:“既来之,则安之,我既入了中原,此生唯愿栖在你身侧,该守的礼便要守,公主什么的,从放下身份的那一日,就不会再提。”
她也坐下,拉起袖角,亲手执壶,给裴明榛倒了杯茶。
袖子滑上去,是一截皓腕,女人的皮肤光滑紧致,如同上等美玉,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似乎都在不知不觉的吸引着男人的视线。
可丹淑公主只是倒茶,斟酒,并没有任何过于亲近的动作或暗示,二人距离合情合理的近,不尴尬,不过分,甚至还有一点自尊自重的清高。
女人表现到这份上可以说是相当有魅力了,换了别人许就心动了,心不动,眼珠子也会跟着动,可惜裴明榛不是别人。
丹淑公主技巧性的展示了一番美色,把自己身上最漂亮最有自信的位置让对方看到,比如手腕,纤腰,白皙后脖……对方一直没有反应。
任何反应都没有。
丹淑公主便改了套路,直接问裴明榛:“首辅大人觉得妾身可能入眼?”
这一发直球来的也好,有高雅矜持,也有大胆直白,大多男人拒绝不了。
裴明榛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垂眸盯着杯里的酒,仿佛那透明酒液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可人,让他移不开眼,说话声音也是淡淡:“公主大约不知,中原男人审美与喻国不同。”
丹淑公主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这种轻视还有对她所有努力全部否决的鄙夷,仿佛她就是一只可怜的蚂蚁,穿上自以为是,小家子气的华服,以为能魅惑得了巨龙,实则世龙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脸上火辣辣的疼。
可她会就此服输么?
当然不会。
丹淑公主就着脸红的模样,不好意思的看了裴明榛一眼:“倒也是,妾身过来得急,没置办什么衣裙首饰,对京城也不熟悉,打扮起来难免这里不足那里不好,惹人笑话,不知首辅大人……可否为妾置办些衣装?”
她相当聪明,这么一说话,四两拨千斤一般,仿佛之前裴明榛挑剔的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身上不大合适的衣服。还蹬鼻子上脸,问男人要东西。
哪个男人在女人面前会小气?不管喜不喜欢,说出去都不像话。
只要他给了东西……她就可以借机再往前一步。
有来就有往,来往多了,就能有情。
裴明榛没说话,丹淑公主笑道:“首辅大人不会这么小气吧?”
晃了晃手里酒盅,裴明榛声线低沉:“公主当真不准备走了?”
丹淑公主肃容:“救命之恩,不敢有忘,纵死也难报之万一。你父亲虽已过世,却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明明很瘦,不如我族人高大,却能给人很多的安全感,如山岳,如大海,厚重又让人安心。我那时还未出生,不知恩人模样,也不知危险有多恐怖,可有长辈和我娘经过一样的磨难,上次也随使团来了京城,回去了说,你长得很像他。”
她说着话,伸手往香鼎里添了些香,谈起往事,脸上满是怀念:“恩人救我娘时,只说是随手之劳,不图回报,可我娘发了大誓,说必要回报,恩人当时记挂着家里的儿子,也就是首辅大人你,就笑着随口说了句:‘犬子看起来跳脱,实则脾性难驯,恐以后难以寻得真心之人,若有缘份,你日后生了个女儿,也愿往中原,希望能替我照顾他。’”
裴明榛缓缓眯了眼:“你说,我父亲救过你娘。”
丹淑公主微微笑着,头垂了下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父母之命不敢违,恩人当初只是随口之言,也没留下什么信物,我娘不敢有任何要求,却又发过毒誓……我生下来命不好,随着我娘四处漂泊,能活下来,长这么大,后来又被王庭认回,全因我娘,此恩不报,不管我还是我娘,纵死不能瞑目。你若不信我,将我赶出去也可,但这份恩,我誓必要报的。”
提起已逝父亲,又是自己不知道的事,少有男人能不激动,可裴明榛很安静,安静到几乎沉默,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表情都没有。
丹淑公主想了想,又道:“你可是担心皇上那边?”
裴明榛突然看她:“皇上?”
丹淑公主苦笑:“我这样的身份,不瞒你说,我父王意思是送我和亲,进皇上后宫,这就是我的命。可皇上仁慈,我这般胡闹他也没罚……我就想,皇上皇后夫妻恩爱感情甚好,我如此抉择,倒也算解决了他们的问题,你收了我,不必担心皇上疑心,皇上那般信任你,定不会随意就……”
裴明榛眼皮垂下,遮住眸底情绪,声音低沉:“信任啊……”
“我听说皇上很信任你,难道不是么?”
丹淑公主眼神快速闪烁了下,片刻恢复:“其实做人臣子就是这样,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刻受宠,下一刻许就下了狱……妾初来乍到,帮不到什么,但若君有需要,妾必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裴明榛没说话。
丹淑公主拉起袖子,举着皓腕给他续上茶,贝齿咬着下唇:“妾知君为难,君其实不必喜欢妾,把妾当负担,妾这条命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裴家的,未来如何,都是妾的命。你的妻子——”
突然察觉到裴明榛视线变的威胁冷硬,她硬着头皮继续:“听闻你同你妻子感情甚好,妾无意插入,只愿在这裴家有一个小小院子,便能自给自足,你……可以随意待我,我不怪你。”
裴明榛看了半天杯中酒,却没有饮下,随意洒在地上,人也站了起来:“想留下,随你,旁的不必多想,休息吧。”
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任何停留。
等他的身影在院中消失,心腹侍女指挥下人收拾东西,伺候丹淑公主更衣洗漱。
房间里没了旁人,侍女小声道:“公主怕是猜对了,这位对皇上并不是十成十忠心,该是有些失望呢……对公主也没有太拒绝,想来王说的话是对的,这世上不好色的男人有,送上门的,天长日久,没哪个男人会把持得住。这位首辅看着假清高,姿态足足,日后还不得拜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想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就是如果主院那位回来了,怕是会有点麻烦,公主要当心……”
丹淑公主双眼微阖,一直没有说话。
心里的问题,今夜大半都试探了,可裴明榛的反馈全部模棱两可,让她拿不准,这事办下去有点难……可难,才是对的,如果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任何挑战才是假的,证明她被发现了。
现在这样……也许就是她的机会。
要试试么?
侍女问:“衣裙的问题,奴婢想着要不明天奴婢过去问管家要一趟,给不给的,咱们才好往下继续,公主觉得呢?”
半晌,丹淑公主点了点头:“可。”
第二天侍女做了出头的椽子,去管家那里要衣服,说是首辅大人允的,不给就闹。
其实几件衣服真不是什么大事,裴家不至于这么小气,大事不解决,这点小事真的决定不了什么,裴家给的很干脆。可丹淑公主似乎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信号,开始长袖善舞,试图打出一片天,也敢拦路裴明榛了,一番话说的再委婉再动听,姿态摆得再优雅再从容,其实不过一个意思:不甘寂寞。
勾引裴明榛的同时,她还表示出了自己大度的一面,亲自求裴明榛把阮苓苓接过来,说想要给她敬茶,实在不行,阮苓苓要是特别生气,她也可以过去跪求她的原谅。
裴明榛回到书房都笑了,阮阮要是愿意吃你这杯茶,瞧得起你,早回来了,不回来,就证明你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个人物,不值当,怎么这都不懂?
没有人在别人的纵容下不会骄傲自大,恃宠生娇,他表现的越安静越动摇,丹淑公主就会越自信,再过几日,怕就能图穷匕见了……
敢用他已逝父亲的名义撒谎,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满目戾气在看到窗外鸽子的时候化为虚无,首辅大人眼眸渐渐温和。
鸽子小巧可爱,眼睛圆圆,有点像阮阮。
好几日都没有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