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冀州南下,途过南坞,神使鬼差的,允晟让手下的人停了停,自己过去转了一圈。
从天光破晓转悠到暮色四合,在手下的人第三次来委婉暗示今晚不如干脆就在此落脚后,允晟犹豫了许久,终点了点头。
然后等众人歇下,允晟撇开仆从,一个人从客栈里出来,站在南坞的街头,沉吟许久,终还是屈服了。
——罢了,既来了这里,是为了见谁,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了。
见与不见,他们之间,当是未必就差这一面的。但既然先前已经神使鬼差地停下来了,如今再过而不入
,反而显得更刻意了。
允晟沉着心神,翻进郇叔越在南坞置下的产业,停在郇如门外,轻轻地叩了两下。
——难得的是,夜已经这么晚了,里面的灯烛都还没有熄下,不然的话,允晟多半是去而复返、没勇气深夜扰人惊梦的。
烛花在灯尖噼里啪啦地跳跃着,昏黄的灯光从屋里投到窗外,映射出来人长长的身影,郇如很警惕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哪位?”
一门之隔,一窗之隔,屋里人看不清屋外人的脸,屋外人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描摹得出屋内人的动作神态。
允晟一时间又踌躇了,他自然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是谁的,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从徐州府要假死遁逃、为什么他今天,要来郇府这一趟呢?
允晟犹豫片刻,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两天的举动实在是很反常冒失的。
假死本是他一人的选择,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从小到大,除了在储位之争中途的那段犹豫上,剩下的日子里,他一向是个目标清晰、目的明确的人,无论对任何事。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
样做,并且发自内心地愿意为自己所有言行导致的任何结局和结果负责。
原来的时候,他还曾羡慕过老四的恣意不羁,但他很早也便意识到了,自己与老四终究是不同的。他到底,骨子里也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但此时此刻,站在此地,允晟突然迷茫了。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允晟在心底质问自己,皇太子假死的事情牵涉重大,此事既为他主谋,他自然做好了如若万一,就真的做一辈子凡夫俗子、再不与洛阳相认的结果。但这其中的魑魅魍魉、迷雾诡谲,为何要牵涉一个无关的无辜女子进去呢?
我今日来寻她,或可能成全我自己那浅薄不知何起、而今莫名悸动的情愫,但,我真不会害了她么?
我到底是对她生了某种放不下的情意,还是仅仅只在感动我自己?
更何况,大庄的皇太子已经死了。
如今的我,又该拿什么身份去说那些已经算得十分“不合时宜”的语句呢?
允晟眉头深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还是转身打算离开了。
身后突然嘎吱一声,门被拉开了。
郇如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眼泪先稀里哗啦地落了满脸。
允晟震惊地僵在原地,整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说来好笑,从小到大,他见过不少女人哭泣,或楚楚可怜,或娇泪盈盈,或梨花带雨,或…总之,多是凄楚的,哀怨的,带着点凄凄切切的愁苦味道,似乎带着无尽的愁怨之色,还真没有一个,是郇如这样哭的。
与其说是流泪,不如是发泄的那种哭法。
咳,允晟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有点,类似市井女子与人争执失败后的那种哭法,倒没有多少委屈或者惹人怜爱的意思,纯粹是感觉气不过。
“郇,郇姑娘,”允晟有些被惊着了,愣愣地开口安抚道,“你别哭了…”
“今天是头七么?”郇如一边拿了帕子掩住眼角,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头七要来回来找我啊!”
允晟怔了怔,沉默片刻,等郇如哭尽兴了,然后默默掏了帕子出来,递到她手边,沉声道:“虽然…但,我不是孤魂野鬼。”
郇如的脸色微微扭曲了一瞬,抬手握住允晟的指尖,摸了摸,冰冰凉…
郇如的神情顿时又一言难尽了起来。
“咳咳,”允晟一时开始感觉有些头疼了起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尴尬道,“在徐州府的时候,事急从权,有些事情,说来话长…”
“那就请太子殿下长话短说吧。”郇如崩溃的情绪发泄了大半,人也冷静了下来,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了起来。
——再怎么,郇如也不至于矫情到认为,如果裴允晟真的化成了孤魂野鬼的话,头七这么珍贵的日子,还会留给自己了。
虽然如今一个已经死了的大活人大半夜地活生生站在自己屋门外,也是一件十分惊悚、细思极恐的事情就是了。
“裴允康想在徐州府对老四动手,我亲手杀了他,”允晟简明扼要道,“然后干脆将计就计,假死遁逃。这样的话,等消息传到洛阳,父皇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立老四为新的太子了。”
郇如沉默了一下,面容平静地问道:“这件事四殿下知情么?我这就去通知他来冀州接您…”
“不,”允晟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直白道,“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老四知道。”
——如果让允僖知道自己还没死的话,允晟实在不太能保证,以允僖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还会不会愿意回洛阳做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