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令子都与沐青霜没什么往来,心中对她的观感倒也谈不上好坏。只觉她身为沐都督的爱女、沐少帅的亲妹妹,自到了赫山讲武堂后,于课业上的表现乏善可陈,成日里不是围着贺征打转就是领着戊班那群人胡闹,与循化沐家世代煊赫的盛名实在很不相称。
可在他莽撞将她推进湖中之后,她并未仗着自家威势与他苛责为难,却也没假作无事发生,只当面不咸不淡指出他做了件多么不过脑子的事,让他明白自己的举动原本可能引发怎样凶险的后果,又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如何放了他一马,让他只能愧疚承情。
如此有里有面的处置,实在让令子都心服口服。
“……那天她找我算账后我就在想,循化沐家的数百年积威不是光靠那号称百万的雄兵,”令子都对身旁的齐嗣源笑笑,“就这么个看似骄纵顽劣的大小姐,当真遇事时,竟也有几分深厉浅揭、识变从宜的手腕。”
甲班云集了讲武堂最顶尖的二十人,自来有着“慕强”的风气,从不吝于发现并赞叹别人的优点长处。
之前齐嗣源与贺征都不在讲武堂,并不知中间还有这茬。听令子都一讲,齐嗣源也不禁敛了调笑之色,郑重地点点头。
“以往见她学业平庸又总胡闹,还以为这大小姐就是个脑袋空空的绣花枕,没想到竟是走眼瞧轻了她。”
令子都笑着垂眸,握紧手中两个小瓷瓶,拇指指腹在柔滑瓶身上轻轻摩挲:“昨日我在校场放水,一来是因理亏歉疚,二来也是小人之心。”
他怕沐青霜只是嘴上说不计较,便刻意放水卖个乖,以防她过后又翻脸追究。
“若她没瞧出你昨日放水的意在讨好安抚,那今日送药给你就是君子之风,真真衬得你个小家子气心思重,”齐嗣源乐不可支,“若她瞧出你的意图了,偏又还送药给你,那不就等于是一巴掌呼你脸上了?”
令子都噙笑摇摇头:“我瞧着她压根儿没想这么多。”
虽他先前一时没反应过来,可瞧见贺征的脸色与沐青霜一反常态对贺征不理不睬的模样后,哪里还能不明白她为什么送药给自己?
显然是沐青霜与贺征置气,却又放心不下贺征的伤势,这才拐着弯将药送到自己手中,希望借自己的手拿给贺征。
“小姑娘心思,弯弯绕绕、别别扭扭。”却还怪可爱的。
贺征的桌案在课室最前排靠墙处,令子都一进门就与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对他冰寒黑脸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笑着掂了掂两瓶药的分量后,顺手将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抛给贺征。
见贺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声笑道:“这就讲和了啊。”
贺征将那小药瓶紧紧握在掌心,面色稍霁,锐利的目光却紧紧攫着对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还我。”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令子都将手背到身后去,不可思议地甩他个白眼:“这是人沐青霜送给‘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错了!脸大。”
说完,忍着满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顾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课夫子的到来使贺征只能强忍气性坐定,发酸的牙根咬得死紧。
讲武堂虽是为前线培养将官的地方,却并不一味轻文重武,学子们日常也会修习经史子集之类的课程。
今日讲的是《诗经》,给甲班授课的是与印从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
炎热的天气使人困倦,连一心向学的甲班众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见大家一个个的全都目光涣散提不起精神,便笑道:“咱们来玩‘吟诵接龙’吧。”
“吟诵接龙”是讲武堂夫子们惯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后任意点人,被点到的人接着前面一人所诵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换下一篇文章。
接龙次序没有规律,夫子点到谁是谁,这就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裴茹有意选了方才讲解过的《诗经》国风卷中“郑风”某篇做开端,这是一双小儿女幽会时的戏谑俏骂之词,很能调动学子们的意兴。
满座同窗兴致高涨,惟有贺征还在沉着脸走神。
“秋霞,你来打个头阵。”裴茹拿戒尺指了指最后排那个安静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身,小小声声道:“山有扶苏。”
裴茹笑意温柔地点点头,立刻指向课室中间:“嗣源。”
“隰有荷华。”
“不错。那,筱晗?”
周筱晗五官秀致,却有着同龄姑娘里少见的沉静气势,虽只身着素简的沉香色粗布束袖武服,姿仪却是挺拔飒飒,大有刚劲之风。
“不见子都。”
……¥!apapap!如无跳订,可清除缓存后重开app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各班就撞进了第一道拦截阵里。
半个时辰过去,斥候回报:甲班全员强冲第一阵,共拔掉新兵头缨三条;乙班全员通过,拔掉新兵头缨一条;丙班被俘一人,其余十九人通过;丁班被俘三人,其余十七人通过。
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赵絮意料,她慵懒盯着自己的指尖,兴趣缺缺地问:“戊班那队呢?”
“戊班在林中前行约莫一里半后,全员躲进道旁山洞,之后,”传令兵有些心虚地抬头觑了她一眼,声若蚊蝇,“不知所踪。”
赵絮倏地坐直,眸底掠过惊疑之色:“什么意思?!”
但凡有丰富战场经验的主帅,最怕听到的消息不是吃了败仗,不是损了多少人,而是“敌军不知所踪”。
整队人在斥候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你不知他们接下来会从哪里再突然出现,也无法判断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自就不知该作何部署防御。
只能枕戈待旦、时时提心吊胆,等着不知几时就被杀个措手不及。
传令兵清了清嗓子,低下头不敢再看赵絮冷凝的脸色:“他们进林子后,整队人一起进了道旁山洞。尾随他们的斥候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便近前查看,却发现山洞中已空无一人。”
虽说斥候为不在他们面前暴露行踪,尾随时不会靠得太近,却也不会让他们远出自己的目力范围。
明明那个方向就只一条羊肠山路,三名有丰富追踪经验的斥候尾随盯梢,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可那二十一人竟犹如山魈鬼魅般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半点踪迹也没留下。
若这是甲班做出来的事,赵絮不会如此震惊。
可这是戊班。沐青霜坐镇中军的戊班。
号称赫山讲武堂最不成器的戊班。
华盖下的赵絮坐姿前倾,右肘撑在膝头,若有所思的神情幽深莫测。
戊班二十一人皆是肉身凡胎,她当然不会真的相信他们是“凭空”消失的。
沉吟良久,她突然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那些枝条!”
早上从讲武堂到赫山脚下来集合的途中,戊班的人一路嘻嘻哈哈收集了很多带叶的藤蔓枝条。
当时以为这是他们闲极无聊的举动,此刻赵絮细细回想,才突然明白此举深意。
他们躲进山洞后,定是将那些柔软的藤蔓枝条编成了伪装层罩在身上!
山间林深草密,晨间雾霭又重。这般伪装之下,他们与山林融为一体,就这么骗过了斥候的眼睛。
循化沐家古来便是山地丛林中的王者,若论山间作战,举国无论哪支大军都难与沐家军相提并论。
别看沐青霜平常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那是因为讲武堂的许多课程都针对平原或水上的大规模正面对阵。
她从没想去中原建功立业,只望在利州守住沐家世代根基,所以讲武堂的许多课程对她来说无甚大用,她便敷衍着混过了两年。
可只要让她进了林子,那就是鱼儿归入了水,蛟龙腾进了云。
游刃有余。
“等到将来复盘时,若大家知道咱们班是怎么通过第一道关卡的,怕是下巴都要落一地,”周身裹在藤蔓伪装层中的纪君正恨不能仰天狂笑,“尤其乙班那帮家伙,指定恨得眼珠子出血。”
勾肩搭背的戊班众人全都扬眉吐气地跟着笑开。
半个时辰前,他们躲进道旁山洞后,按照沐青霜事前的吩咐快速编织了藤蔓伪装层,然后从斥候眼皮子底下匍匐着横穿林间,放弃了戊班路线图上指定的前三十里路,出其不意地走了属于乙班的这条道。
当乙班的人与官军混战之际,戊班二十一人依次从那略显激烈的战场外沿草丛中匍匐而过。
“这就叫兵不血刃,”沐青霜得意挑眉,“好了,再磨蹭乙班的人就该赶上来了。咱们得快些,天黑后冲过第二道关卡好过夜。”
戊班众人当即调整步幅,以强行军的速度急奔在密林中的小径上。
奔跑中,敬慧仪有些担忧地轻喘着,对前头领路的沐青霜道:“霜儿,咱们没走自己路线图上的路径,反走了乙班的前三十里道,主事官会不会判我们违令?”
“他自己说过,考选实训就是假拟战场。所谓兵者诡道,许他们在道上提前布好拦截阵,不许咱们想法子绕过?没这道理!”
急奔中,沐青霜的气息也略略有些紊乱,带笑话尾中却是压不住的狂傲。
“他若敢判我们违令,我就敢去军府门口击鼓鸣冤!”
清晨的阳光当空洒下,穿过林间茂密错落的枝叶,将愈来愈淡的雾霭照得通透灿金,宛如一道道华丽的薄纱帷帐,悠然垂悬在苍穹与青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