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各级官员足足来了六七十号人,加上军事学堂的三十多名学生,大会议室内外密密麻麻都是人。
沈溪做了开场白:“陛下派遣兵部郎中王守仁,以及司礼监刘公公往宣府,目的是抵御鞑靼犯境,今日陛下召诸位来此,是想询问诸位对当前战事的看法……请各抒己见,若是谁所提方略被采纳,定有嘉奖。诸位可畅所欲言。”
沈溪说完后,大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朝堂议事本是高官的权力,中下层官员别说是参与朝政,就算入皇宫面圣都要赶着三节两寿,而且不是每年都有机会,至于那些七八品甚至更往下的小官,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皇帝。
第一次面圣就要说及宣府战事,事前没有任何准备,对于宣府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也不是很了解,没人敢出来随便搭话。
朱厚照问道:“诸位卿家,怎么了?你们是怕朕,觉得朕不好说话,才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这会儿朱厚照坐在沙盘正北方的主持台上,他所在的地方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沙盘上所有地形地貌,甚至连上面竖着的小旗子上的字也一清二楚。
在场官员战战兢兢,谁都不敢胡乱说话,儒家的中庸思想束缚了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担心枪打出林鸟。
等了半天,没人出来说话,朱厚照对沈溪道:“沈卿家,看来兵部没人愿意当朕的幕僚啊。”
沈溪笑道:“或许是诸位同僚不知该怎么说,那就由本官起个头吧。”
在场并非所有人都不想说话,很多“后起之秀”,甚至包括弘治十八年的观政进士,他们刚到兵部不久,就等着外放,这会儿突然有机会面圣,自然想好好表现一番,但奈何对宣府的事情了解不多,只能默不作声。
沈溪指着沙盘上的标志:“鞑靼犯境,原因很简单,就是之前我朝跟达延汗部左翼人马交锋,大获全胜……”
明明是小胜,却被沈溪说成大胜,主要是保全朱厚照的面子。
见大家盯着沙盘作思考状,沈溪再道:“鞑靼兵马,将会从宣府北面那些堡垒和城塞发动攻击,主要攻击方位不详,但以鞑靼人侵凌我朝边疆的特点,日内宣府必然会告急!”
熊绣道:“沈尚书,这鞑靼兵马即便来势汹汹,断不至于短时间内便攻破外长城一线所有边塞,威胁宣府的安全吧?”
沈溪打量熊绣,道:“熊侍郎对宣府近况可有所知?”
熊绣缄口不言,因为他发现自己对居庸关外的事情一头雾水。
这时代交通落后,消息传递存在很大问题,跟后世到处都是公路、铁路不同,在大明中叶,即便是京畿之地,也仍旧处于半原始状态,京城周边开发的土地不到二分之一。
后世交通发达,是建立在无数的隧道、桥梁等基础上,而在这时代,就算过一座不高的小山,盘山路也有可能会走一天,遇到条河,光是等渡船就要等半天甚至一天,信息闭塞也就在所难免。
好比土木堡之变,就算皇帝御驾亲征,依然因为情报不及时导致英宗被困,若是能及早建立完善的情报系统,也不会等到瓦剌人杀来时才知大事不妙。
而弘治十六年的战事,也是因为鞑靼完全封锁了大明情报传递系统,才导致最后京师保卫战险象环生。
沈溪道:“鞑靼主攻方向,大概两个,其一是从阳和、天镇方向,其二则是从张家口堡叩关,这也是鞑靼犯境常走的路线,每次稍有不同,全看大明在边防上,哪一段防御不足……”
沈溪开始详细讲述前线的情况,官员们对照沙盘认真倾听。
朱厚照探头打量沙盘中主要城塞所在的位置,因为沈溪是按照比例完成的沙盘,很多情况经过推演后便一目了然。
原本复杂的边疆形势,在沈溪讲述下,成为可见可分析的战局,所有人都知道大明军队主要分布在何处,鞑靼人的主攻方向又会是哪里。
等沈溪说完后,朱厚照迫不及待问道:“沈卿家,你觉得该以何种姿态应对鞑靼人的攻势?”
沈溪心平气和:“陛下所问,正是今日探讨的重点,诸位同僚要么是兵部官员,要么在军中领兵,应该对眼前的环境不陌生……诸位请看,这里便是涉及大明京畿安全的长城内关,既然现在已知鞑靼人犯境,宣府和大同一线部属的兵马你们大概也清楚了,做出怎样的应对方略,诸位是否心中有数呢?”
所有人都在认真思考,有想站出来发表意见的,但因熊绣和何鉴等大佬没说话,他们不敢随意出声。
任何衙门,都讲究论资排辈,在皇帝面前发表见解可是个冒险的活计。在许多人想来,就算说得好,也不会有什么功劳,还会被上司嫌弃多嘴多舌;反之,说得不好那就丢人现眼,被人笑话,证明自己没本事,更不可取。
在场一片沉默,这也是沈溪早就预料到的请看,沈溪看着王陵之,道:“王将军,你出自边军,跟鞑靼人交战过,对于当前形势应该不陌生,你出来发表一下见解。”
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向王陵之。
平时王陵之以憨直著称,因为这次回来后王陵之一直跟在沈溪左右,对王陵之有了解的官员都知道,这位乃是沈溪同乡,算是沈溪这个兵部尚书的嫡系。
嫡系跟旁系待遇自然不同,参与讨论的时候,拥有优先发言权。
很多人心想:“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有了同乡的照顾,能够从九边之地轻松回京,甚至可以在陛下面前随意发表见解!不管说得好不好,最后必然会被沈尚书认可,陛下也会出言嘉奖!”
一些本来想发表看法的人,见沈溪举荐王陵之,顿时缄口不言,站在后面不敢露头。
王陵之虽然在战场上英勇无敌,但在私下的场合,就跟个熊包差不多,此时他站在那儿讷讷半天,才一咬牙:“末将以为,当出兵,阻断鞑子进兵路线,与其正面交锋……”
这话说完,在场之人无不皱眉暗忖:“唉,就这熊样,还敢出来说话?也没谁了!”
朱厚照自不量力跟王陵之比武,输是必然的事情。不过朱厚照不是很着恼,因为旁边恭维的声音连绵不绝。
钱宁道:“……小王将军之前跟诸位学堂学生比试,都是一招获胜,要知道这些可都是军中的精英……而陛下却可以跟小王将军打个平手,陛下功夫实在高明……”
张苑跟着胡扯:“……若非陛下有意相让,怕是小王将军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些阿谀奉承的话不着边际,朱厚照扭了扭手腕,舒活一下筋骨,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小王将军的本事,朕确实略有不及,看来以后得多加锻炼,争取下次能跟小王将军多过几招……沈先生,你认为朕拳脚功夫怎么样?”
朱厚照很希望得到沈溪的夸赞。
沈溪正色道:“陛下应勤于骑射训练,如果只是拳脚功夫强,可无法跟鞑靼人交战……学堂传授搏击术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增强体魄,训练胆识和毅力,为将来更好地领兵打下基础。”
沈溪不予正面评价,变相是说朱厚照的拳脚功夫相当一般。朱厚照虽自负,但也知道跟王陵之比武他怎么都赢不了,随口夸赞几句,就对此不再感兴趣了。
“沈先生,你让朕过来,是要召集学生,与朕和先生就前线局势展开磋商吧?这正是成立后方指挥所的目的,却不知这些学生是否有能力辅佐朕?”
朱厚照看着在场的军事学堂学生,目光中全是轻视,毕竟之前三十人轮番跟王陵之较量,结果全都败下阵来,他自然觉得这些学生都是酒囊饭袋。
沈溪道:“学生见地如何,还是要陛下亲自检验过才知,若陛下觉得这些学生没有资格成为陛下的谋士,不妨多征召些人进入学堂深造。”
朱厚照好奇地问道:“沈先生,如何多征召人手呢?京师周边,有那么多懂得军事的人才吗?”
沈溪点头:“陛下,若您想富国强兵,必须打破成见,不能只从军户中选拔人才,应扩大范围,从士子当中,挑选一些对兵法韬略擅长之人,让他们挣脱科举的束缚,以平民之身获得官职,从军报国。”
因为沈溪所说的事情,已超出大明现有用人制度,朱厚照听到后有些迷惑,不知是否可行。
钱宁笑道:“沈大人,这军户自大明开国以来都是世袭,这用人制度若是改变,怕是人心不稳。”
朱厚照看向沈溪,觉得钱宁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沈溪摇头:“刻舟无法求剑,制度也不应一成不变,否则陛下为何要制定强军的基本国策?”
朱厚照立即坚定地点头:“沈先生所言有道,如果只是从军户中选拔,许多将校都是世袭,官做得好歹都不影响他们吃公粮,许多人可能连字都不认识,怎能带好兵打好仗?战时恐怕连战阵都不理解……”
“沈先生,你觉得从民间选拔,当以何种方式进行?难道广布告示,让有能力的人毛遂自荐?”
沈溪用赞许的神色看着朱厚照:“大致方式跟陛下所提类似,不过不但有自荐,还会有详细的选拔制度,臣认为有必要举行几场关于兵法韬略的考试,让所有读书人都参与进来,如果有人在这方面表现突出,希望陛下破格准允其进入军事学堂,且在顺利通过结业考试后,由陛下亲自委以军职。”
朱厚照想了想,不知是否该答应下来。
沈溪继续道:“陛下作为军事学堂校长,这些学生可说都是天子门生,必然会对陛下无比忠诚。”
朱厚照一直试图建立一套属于他自己的班底,听到沈溪的分析,顿时瞪大眼睛,连连点头:
“既如此,那这件事就劳烦沈先生多费心了,朕相信有沈先生在,大明军队一定可以逐渐变得强大起来,那时再跟鞑靼人交战,就不必采取守势,距离踏平草原之期不远矣!”
言语间,朱厚照多了几分期冀。
等有了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就不必再看前朝老臣的脸色,朱厚照觉得那时候就可以实现抱负,率领大明走向强盛。
……
……
朱厚照对沈溪的评价很高。
当对未来有了憧憬,作为皇帝的朱厚照便对沈溪的建议采取了全盘接受的态度。
朱厚照为人豁达,容易接纳新鲜事物,沈溪提出的一些举措,比之当初在朱祐樘面前提出时更容易接受。
沈溪只要说一遍,朱厚照就能听懂,然后欣然采纳。
朱厚照跟王陵之比试后,接下来就是讨论军情。
朱厚照对于自己的军事造诣很自信,非常希望跟别人交流,证明自己见地高妙。
沈溪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可惜的是,这些军事学堂的学生刚从京营征调上来,见识不高,就算已经学习了几天,也上不了台面。
这些人从未去过宣府,不了解那里的地形地貌,不知道敌我双方的兵力部署,也没有跟鞑靼人交手的经验,再加上武将地位低微,让他们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说出有见地的看法。
一群人围着沈溪事先准备好的沙盘,即便大概看懂沙盘上的山川地理形势,也都在那儿干瞪眼。
朱厚照问了沈溪一些事,沈溪从容回答,尤其涉及鞑靼人军力,沈溪更是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