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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氏也笑:“这馋相幸亏是在咱们家院子,要叫外人看去了,怕是一串葡萄就被拐走了。”
“我才不会被拐走。”江月儿奶声奶气反驳一句,忽然跳下凳子跑进屋,欢天喜地地叫:“阿爹,阿爹!”
阿青跟杜氏挤挤眼:“怕是葡萄熟了,月姐儿请帮工去啦。”
杜氏掩嘴一笑:“再不熟,她得把床搬出来跟这一嘟噜葡萄睡了。”
果然,江栋外衫都没穿,从屋里拿了剪刀给女儿找葡萄:“在哪呢?”老半天找到一个半青不紫的,塞进女儿嘴里:“甜不甜?”
江月儿脸都皱成了一团,含着剩下的半颗葡萄却答得脆响:“甜!”
江栋哈哈一笑,将藤上几颗半青带紫的葡萄全剪下来:“那都吃了,让你好好甜甜嘴。”
江月儿抓着满手的葡萄,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好不为难。
江栋又笑她一回,揉揉她的小鬏鬏,回屋穿了衣裳,与杜氏说一声:“我上衙去了。”
出门时还问一句:“月丫儿今日不送阿爹啦?”
江月儿背对她爹,挥两下小铲子算是告别:“阿爹早些回来,我还忙着,就不送阿爹了。”
因这几日严家老爷带着儿子去了临安,预备在那过中秋,江栋也就不用出门时捎带儿女们一程去严家,只好酸酸说句“小没良心的”,自己拎着画筒出了门。
天气一转凉,江栋的船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江月儿每天虽仍起得早,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附近转悠,跟附近街坊的小娃们一道玩。
杜氏的被卧晒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江月儿果真不见了踪影。
杜氏扬声叫了一声,听白婆道:“月姐儿出门往西头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她没走远。我就在门口看着,丢不了的。”
这附近不临街,里里外外都是老街坊们,里弄里时常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杜氏在安全上还是放心的。嘀咕一句:“整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忙什么。”揉着肩往织房去了。
因为江栋数月前的开导,加上杜氏不是那一言一行都要给孩子安排妥当的母亲,只要江月儿按时按量完成课业,她就不会管束太多。
再说江月儿,一出门就有个豁了牙的女娃问她:“月丫儿,你家葡萄熟了?”
她是江家东邻王家的女儿,叫王二丫,想来今早江月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江月儿便把兜兜里的葡萄给她两个:“熟了,你尝尝。”
王二丫喜得露出了豁牙,她吮着葡萄里的汁水,也不觉得酸,又问:“衍哥儿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江月儿放下小桶揉揉手臂,不高兴道:“你干嘛老问他?”因为近来老是被阿敬那坏蛋嘲笑自己把梦里的事当真,她又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了。
王二丫脸有点红,道:“我哪有老问他?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
江月儿放下小桶,往墙角浇了一瓢水,道:“别管他啦,二丫,你帮我浇浇水。”
王二丫便问道:“对啦,你这些天干嘛总绕着刘顺家浇水?也亏得刘顺不在家,不然他早拿大棒槌撵你了。”
江月儿反驳道:“谁说我只给刘顺家浇了?我还给余奶奶家,洪大婶洪二婶家……”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七八户人家,道:“我给他们都浇了。你要是不想浇,就让开些,别弄湿你裙子了。”
说来也巧,江月儿说着话一分神,一瓢水便歪了一半,有几滴正巧溅到王二丫桃红色的新裙子上,她抱怨道:“你把我裙子弄湿了,真讨厌。”一跺脚跑了。
江月儿站直身子捶捶腰,提起空桶,对着还剩一大半的围墙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做了那个走火的梦后,匆忙跑上楼同阿爹阿娘和阿敬讲了。阿敬就不提了,阿爹阿娘开始还紧张了两天,但没发现有什么事发生,就放松了下来,还糊弄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还逼她喝了好几天的苦药汤子,说是给她安神用。
可做梦和梦见那样的事那是不同的!
江月儿说不出不同在哪,可她就是知道,刘顺家一定会走火!而且那火还特别大!
将近一月过去,江月儿记不得梦里诸多细节,可那映红了的半个天,还有洪大婶瘫在门口哭喊洪小宝的样子她是绝不可能忘的。
江月儿也有自己的倔脾气:阿爹阿娘不帮她,阿敬笑话她,她就一个人来!
只是不知道刘顺家在哪一天失火,江月儿只好每天提着阿爹专意给她做的小桶到刘家还有记忆中都遭了火的街坊家转一圈,就打算有火灭火,没火浇水这么过了。
吭哧吭哧浇完一大圈,江月儿拎着桶回了家。
白婆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月姐儿,婆婆新做的枣泥糕,给你一块儿,来帮我尝尝味儿怎么样。”
“唉,就来。”江月儿乐颠颠地丢了桶钻进厨房。
就在婆孙二人在厨房欢快偷吃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打开刘家大门,望着久违的家露出了笑容:“终于回来了!”
有行人跟他打招呼:“顺子,你回来啦?”
刘顺拢拢肩上的包裹,冷淡地咧了下嘴:“是啊,回来了。”
“你这些日子都哪去了啊?”
回答他的,是对方“砰”的关门声。
那人呸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横什么横!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就知道你不敢说!肯定又去哪偷鸡摸狗去了!”
一墙之隔,刘顺四下检查一番,把里屋的门闩好,才解开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摸着两个雪白的大银锭,脸上是梦幻般的笑容:“发达了,这下可真的发达了。”
江氏夫妇原想着,这孩子救醒了,若是能说清自己家乡何处,便打听了给他送回去,也算有始有终地了结这段善缘。谁想这孩子生像该做他们家的人一样,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小半日,杜氏都在应付探头探脑的邻居们,一直是江栋在帮着照料那个孩子。现下孩子虽然已是退了热,但杜氏仍是担忧,怕他还有没有其他没有查出来的症候。
江栋道:“我瞧着,他好得很,就是话少了些。”
杜氏连道两声“可怜”,道:“生着病呢,遇到这样的事,话少些也不稀奇。得幸叫咱们遇见了。明日一早,相公再请冯郎中来一趟吧。”又问:“一直没顾得上问,这孩子,怎么叫那拐子打得这样狠?生像他是那拐子的生死仇人一般。”
江栋便叹道:“可不是生死仇人?听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说,当时若不是他想法拖住拐子,只怕他们也跑不出拐子的窝点,被行人救下来。可恨那两个拐子发现事败,还不忘抓着这孩子跳上马车逃跑。男拐子驾车,女拐子便在马车里发了狠地踢打这孩子。待县衙捕快将人拦下时,他已被险险踢打得断了气,亏得孩子命硬,挺了下来。”
杜氏心中益发不忍:“竟是个仁义豪侠的孩子。对了,相公昨晚说,这两个拐子净是将拐到的孩子卖到那等腌臜地,此番被擒住,知道事败怕少说也是个斩监侯,怪道恨毒了这孩子。”又咬牙道:“这等没心肝的畜牲,待县衙游|街的那一日,相公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啐他一口。”
杜氏平日最是温柔敦厚,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气得狠了。
江栋记下此事:“好。”
杨柳县民风淳朴,县衙里今年来最大的案件无非是下围村一户人家丢了两头耕牛。便是做人口买卖的牙人,也是经过户主同意才敢买人,像这等掳卖良家子为娼为奴的恶性大案,近三年来都没有两桩。
夫妻二人说着话,留在二楼卧房的女儿江月儿突然“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嚎哭起来。
杜氏面色微变,还不待她二人奔上楼去,江月儿已经抹着眼泪哭唧唧地跑下楼梯:“阿娘,他是坏人!他说我是胖妞!”
想是两个孩子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小人家的,知道什么胖不胖的呀?怕不是那孩子言语间有些不善,叫她吃心了。
孩子之间时常为了花儿朵儿的有些龃龉,杜氏不以为意,取来巾帕为女儿拭着眼泪。
江栋则打量一遍女儿哭得红通通,颊边肉都要坠下来的胖脸,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不胖,只好憋笑问道:“那阿爹替你去教训他?”
江月儿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立时挥着胖胳膊咧开了嘴:“阿爹帮我打他!”
杜氏嗔道:“你别跟着孩子胡闹!”
江栋背着江月儿对杜氏轻轻摇摇手,从灶间找来一条手臂粗的烧火棍笑问道:“使这个可好?一棍下去,包管打掉他一嘴牙。”
江月儿吓得一捂嘴:“打掉牙?”那多疼啊!顿时皱起小眉头,纠结万分:“那,那阿爹轻轻地打?”
江栋肚内笑得要打结,却板着脸坚持道:“不成不成,轻轻打还叫什么教训?他怎么能说咱们月丫儿是胖妞呢?阿爹定不能轻饶他。”
江月儿脸上便现出又纠结又不忍的神色,犹豫半晌,方小声道:“那,那阿爹还是不要打——”
二楼忽然“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父女两人的对话!
一家三口匆忙上楼,只见榻上的竹枕掉到了地上,那个原应躺在上面的孩子站在榻边,此时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只差一丝,便要翻下楼去!
杜月儿惊呼一声:“猪蹄你为什么要投河?”她一着急,又开始叫人猪蹄了。
江家这栋三层青砖楼房前门临街,后墙紧贴着一条名叫二道河的河沟,是以江月儿有此一问。
那小身子一僵:谁说他要投河了!他不跑,等着被人打死不成?不对,他才不叫猪蹄!
杜氏赶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生躺在床上?若是摔下去可怎生是好?”一拖拖不动,才发现这孩子两手牢牢扳着窗棱,竟是闭紧嘴巴沉默地对抗着她。
“这——”杜氏求助地看向丈夫。
江栋不看那在窗边死命挣扎的孩子,却斜一眼女儿:“必是这小哥哥听说月丫儿要打他,吓得不愿意在咱们家住了。”
江家上下共三层砖木混制的楼房,除了外墙用的青砖,小楼里各个房间均用柏木板隔开,只要在这个小楼里不刻意避人说话,再没有听不见的。
江月儿还记得前一日自己发的愿,这个小哥哥若是被她吓跑了,岂不还要再招来姓顾的那个?想到这里,她倒先被阿爹的话吓住了。赶忙跑过去同杜氏一道,一左一右地扯住他,口中求恳道:“小哥哥别走,我,我不打你了。”
她自觉这话已是很委屈自个儿啦,但那人竟不领情,面向窗户,不但挣扎得更厉害了,还在挣扎中蹬了她一脚!
幸得杜月儿因着人小,是踢了绣鞋上的榻,叫他这一蹬,只是坐在榻上摔了个屁墩。
倒是不疼,只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哩!杜月儿扁扁嘴,不待哭出声来,听江栋幽幽叹道:“可怜这小哥哥若是被月丫儿气走了,他人这样小,再被坏人抓到怎么办?”
江栋看似在同女儿说话,何尝不是在告诫这个胆识过人,大有主意的孩子?这孩子在本地无亲无故,又小小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现下留在江家,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果然,他话音一落,那孩子的手便松了。杜氏赶快抱他回榻,将他塞回被窝严实裹住,斥道:“你正病着,又吹一次冷风,仔细再叫瘟神娘娘抓去。”
九天十地的神灵这样多,瘟神娘娘却是江月儿最怕的神灵!
因为每次阿娘一说瘟神娘娘来说,江月儿便要喝苦苦的药。听见杜氏的话,她顿生同情,也顾不上生气了,怕小哥哥还不愿留下来,捉着两只小手面向他,作个拜拜的动作,绞尽脑汁地许诺道:“你别走了。大不了,我不骂你了。我还把我的花糕给你吃,我的花也给你戴,我的小鼓给你,我的小蛙……”
她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管那孩子理不理她。
江栋站在门边,暗暗点头:看来,留下这孩子的做法是对的。做那几场梦之前,女儿便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整天不知哪来这些话说。然而,在那之后,女儿就一日比一日地沉静下来。
当然,女儿家动有动的好,静也有静的美。但这样的静,总是叫他担忧的。
只要这孩子能让女儿不再琢磨那些事,便是他再辛苦些,也是甘愿。
杜氏眼中也带了笑意,家中多了一个孩子,便时时吵闹得像在集市一样,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她真喜欢这样的热闹,为着这样的热闹,便是多养一个孩子也值得!
杜氏轻快地绕过女儿,快步走下楼梯。
等再上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碗。杜氏让江栋扶那孩子起身,从碗里舀了一满勺稠粥吹凉,柔声道:“快喝,阿婶特意给你熬的红枣江米粥,来,喝了它,身子就好了。”
江月儿咽咽口水,眼睛定在那碗腾着白汽的香粥上好一时,才忍痛一挥手:“我的粥也给你,你快喝了吧!”
便是江家男人在县衙做书办,日子过得很不差的人家,像这样用上等江米熬的粥,江月儿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喝得上一碗。她舍下这样一碗好粥,已是用了很大的诚意要留他呢!
那男孩嘴角一抽,不期然对上杜氏那双温柔中不失慈爱的眼睛,心头微微一颤,一个字不觉脱口而出:“娘……”
这一声险没将杜氏的眼泪招下来,她擦着眼睛,迭声应道:“唉,好孩子,好孩子!从今往后,阿婶就是你的亲娘!”
哪怕这个女孩子目前虚岁还不到五岁,才只有笤帚疙瘩那么高,她也觉得,自己个儿被占了老大的便宜,吃了不得了的亏哩!
但被这一嗓子提醒,江月儿想起来,这个便宜当初仿佛还是她撒娇耍赖才磨得人家改口的,现在翻脸不认的也是她,这也太……万一叫姓顾的抓住话把把她噎回去,那多丢人哪!江月儿羞得一偏头,趁杜衍没想起来,赶紧蹬蹬蹬蹬地跑出了门!
杜衍根本没功夫想这个,他现在很激动:若说小胖妞说知道自己真名的时候还可能是为了出气在戏弄他,但她冲动下吐出的这一句话反而证明了她前一句的真实性!
关于他,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事!
而且这些事江家阿叔没告诉他,或许是不愿意他知道。恐怕他拿着小胖妞说漏的话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知道更多有关他身世的事,看来还得着落在这小丫头的身上。
不得不说,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太多。不过杜衍自己怕也想不到,他这样九曲十八弯地一琢磨,反而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正主,还让这个正主免于在父母面前暴露了。
到白婆在楼下喊吃饭的时候,杜衍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杜家留下的三个大人完全没看出来,这半天里,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在杜氏看来,就是两个孩子又闹了别扭,才互相不睬对方。但向来苦夏的女儿今天胃口极佳,比平时还多吃了半个蜜汁火方,连衍哥儿那个吃饭向来挑嘴的孩子都就着冬瓜虾米汤多进了一碗饭。能吃能喝的,还能有什么大事?
杜氏观察着,也就放心了下来。
吃完午饭照例要歇中觉,江月儿心情愉快,就是怕顾大坏蛋今天还会跟她睡一张榻,横他一眼,抢先将小蛙抱到枕头边,自己个儿躺上竹榻,从眼缝里观察起旁边人的动静。
杜衍没说话,他起身到了窗边,打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
江月儿放下心来,毕竟困意浓浓,没一会儿就呼呼睡去。
半个时辰后
江月儿在小蛙“咕呱咕呱”的叫声中醒来,迷迷瞪瞪地咕哝了句:“阿敬,你快把小蛙搬走,好吵。”
“阿敬”顿了顿,方道:“你先把我的名字叫对。”
江月儿还迷糊着,顺嘴就答道:“名字?你不就是阿——”突然一个激凌,她全醒了!
阿敬,啊不,那顾大坏蛋不知何时搬来一个小杌子,端坐在她床头,正目光灼灼盯着她。
看见她清醒过来,杜衍目光微暗:小胖妞警惕心还挺高!
江月儿头一撇就要拿手薅开这家伙,被顾大坏蛋抢先按住:“你今天说过的,你会告诉我的真名。”
刚刚醒来,江月儿脑子还钝着呢,只勉强记得:“那我还让你唱歌呢,你不也没唱完?”
杜衍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立时面红如血:“那我给你唱完,你再告诉我。”
江月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揉了揉脑袋,但杜衍不等她说话,赌气似的,对着她唱了一句“三月桃花嘞,红呀似火,小妹妹有情哥哥”。
上来就是这么大胆热辣的唱词,江月儿一下被震住了。
她在市井里长大,往常也听过两耳朵譬如“夜里想阿妹,想得心肝儿醉”这些被杜氏斥为“不正经”的歌,心里其实不觉得有什么。但这种歌从杜衍这个从不跟其他男娃一样光屁股到处跑,衣裳的纽襻从来要规规矩矩扣到最上面的小男娃嘴里唱出来,这就不能不让她侧目了。
尤其这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唱着唱着,还跟戏台上的戏子似的,翘着兰花指一眼一眼地睐着她走起了小碎步,最后用一个甩袖结束了整支歌。
江月儿就这么全程保持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一整首《十二月花》歌。
“该你说了,我全名是什么。”歌声一落,杜衍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江月儿还在回味他刚刚那让人惊掉眼珠子的表演,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我跟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