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如何敢在梁解元面前称大人,怎么样?看你的脸色,似乎城里有事发生?”
梁佩赶紧拉他进书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拾伍啊,你这会可要立大功喽,哥哥这回谢谢你了。”
看他懵懂的样子,崔天福解释道,“你想啊,现在城中不过是些花架子,广东多少受害的士绅,不用全联合起来,只要找出几家,凭你们的威望,拉起上万人也不过弹指之间尔。”
“可是……这也太仓促了吧,明军火器犀利,再说那些泥腿子分得了地,恐怕难以鼓动。”
“这还不简单,你听我细细说来……怎么样?”
“这……”
“放心,此役事成,你就是首功,到时说不定陛下钦点,以后我就要叫你梁大人了,解元先生。”
这算是搔着梁佩的痒处了,上次会试放榜的那一幕,已经成了他的心理阴影,想想那是榜上无名的感觉都后怕。若是能如陛下青眼……
“那怎么行,我是要走科举正途的,此次最多算是忠心朝廷,拯救广东百姓而已。”他装模作样道。
怎么样都行,只要你答应了就好,“那是自然,以拾伍的才学,三甲不过探囊取物尔。”
且不说这些旧时代的既得利益者。现在的新贵,搭上新政快车的新官吏们,只经过两个月的培训,就能瞬间提高认识觉悟,转型成近代公务员了吗?
但凡按照客观规律思考一下,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首先沐忠亮特地将都察院扩张了好几倍,一批一批地逮捕官员,将处于萌芽阶段的贪腐风气刹住。
可毕竟这批人还是年轻人多,还有一些理想和抱负,比较爱惜羽毛,并没到贪腐的高发年龄,可李鸿章曾经说过,世上最容易干的事情就是做官了,旧时的官僚日日酬唱,万事有属吏幕僚,当然好当。
但现在的官儿没这个条件,在很多地方,下属和上官不过是按面试时的表现在区分的,严格来说,他们还都是自己的同年甚至同窗,没有多少资历深浅的区别,自己要是没点能耐分分钟可能被取而代之。
而且上头还有一层层的指标考评压下来,事关你的前程仕途,在这个体制下,作为一方主官,可不是像从前一样应和酬唱一番就能过得去的,非扎实办事不可。
下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分地,这都有成例可循,又有军队撑腰,倒是容易。但第二件事,就是要解决自己和属下的吃饭问题,也就是要有公共收入养活这帮地方公务员,而官府来钱最快的,必然就是卖地皮了。
所以这些地方官一是要把士绅的地瓜分掉,二来还要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银子把地承包回去,这真是一件技术活。
好吧,那就按培训时说的,仔细调研,照着上边发下来的产业指导书,找出什么经济增长点,比如矿、林、经济作物宜植地什么的,自己心里有数了,才好去忽悠别人不是。
但年轻人,总有几分激进,人家地主一肚子气蹲在家里舔伤口,你还上门让人买这买那的,最后事不成,这新任县令平时爱读史,想起本朝胡宗宪的光辉事迹,索性以开会的名义就把这帮可怜的士绅扣留了。
他也不要钱,就是草草预备好县里各处的承包合同,一个个让他们画押,画了押才让家属带钱来领人。
可想而知,这些拍脑袋定下的承包地最后没几个不是赔的,就算当做被打劫了,把地扔在那不管,可明年还是要继续交钱啊,于是有一天,这县令突然接报,说是有一家员外自尽了。
惶惶然赶到现场一看,这员外尸身已被收敛,但案发堂中书有一行大字,“破家县令,灭门刺史,熙宁永历,古往今来!”
这县令顿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一队士兵,穿着笔挺的军装,扛着钢枪,踏着齐步成一列纵队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其实他们仅仅就是巡逻而已,毕竟维持治安主要还是刑所吏员的活,他们只负责炫耀武力,增加市民的安全感。
百姓早已习惯了明军的日常巡城,反正他们也不准扰民,只消让开一条通道就好。
在报纸长篇累牍的宣传下,明军彪炳的战绩,严明的军纪已经渐渐深入人心,百姓也对这些朴实的年轻人稍微放下了一点戒心。
没办法,原来不论是明军还是清军,祸祸起百姓可真是大哥别笑二哥,市民的观念能一时半会转变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带兵的排长显然已经和街坊们混熟了,一直向沿路打招呼的商家百姓还礼客套,不少人还顺手从铺子上拿出一些糕点饮水之类的要送给他们。
按照纪律,他自然是不能接的,但明知如此,每一回这些商家都要这么表演一下,这就是小市民的狡黠了,礼物可以不收,但心意到了不就行了?惠而不费更好。
前头几个兵士显然已经习惯这种阵仗,面色沉静,只按军姿要求昂着头往前走,但跟在后头的两个新兵蛋子,在十数天前还不过是平头百姓,此时受到“夹道欢迎”便有些不自在了。
一个面红耳赤,显然性格比较腼腆,是位朴实的农村兵。另一个则颇有些顾盼自雄的意味,头虽然不敢歪,但眼珠子却在到处乱瞟,这个是城市兵,现在怕是盼着有没有熟识的街坊能看到他的威风。
“让他们在我报名的时候笑话我,现在倒来看看,布行的黄老板,古玩坊的李老板,哟,这不是粮铺的陈老板,平日里那会正眼瞧我们,现在不都得来赔笑脸?等我做了排长……”
嘴里正咕哝着,听见一声“立定”,他赶紧闭嘴,停下脚步,此刻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根据这些天挨抽的经验,他本能的感觉不妙。
挺直军姿,微微偏过脑袋朝排长那头撇过去,他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
只见几个百姓打扮的人从人群中钻出来,向排长亮出一块漆得雪白的腰牌,随即掏出一个小本本写写画画几笔,撕下来递给排长。
排长杀人般的眼神锁定了他,城市兵不禁心中悲鸣:x老母,被这些军政司的白皮逮到,回去不知道是紧闭还是鞭子,一起来也不怕,不过皮肉之苦,可要是被通报就算丢大人了。
宪兵的出现无疑让新兵们更加紧张,农村兵也下意识地检查其自己身上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唯恐让长官抓到。
“齐步走!”排长一脸晦气地下口令。
刚出纰漏的城市兵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大步就迈了出去,可前头正走神的农村兵慢了半拍,等到再抬脚的时候悲剧了,后头城里的战友好死不死踩掉他的鞋帮,他一抬脚,步鞋欢快地脱离了脚掌的束缚,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落在排长和宪兵眼前。
在排长哀求的神色中,宪兵摇摇头,看了眼地上孤零零的破鞋,抽抽鼻子,“还挺味。”
再次打开刚合上的小本本,运笔如飞,“三十七团二营七连二排,队列不整,军容不正,养成有待加强……”
“兄弟,这俩都是新兵,要不您高抬贵手一回?我保证回去一定好好操练他们……”
“抱歉,条令上没有记载新兵在执行任务中犯错可以宽免的条例,”宪兵一句话就顶了回来,临了还补上一句,“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检讨一下,下次不要再犯就行了。”
宪兵们扬长而去,留下一脸凌乱的排长,通报检讨还不够丢人?还想怎么样?转过头,怒目圆睁,“还不滚过来捡回你的臭鞋?”
在街上出了个洋相,这一幕寻常百姓见了不过笑一笑就过去了,而在街边茶馆二楼,一群所谓的名士正在此喫茶,一人见后笑了,“刚才那个飞鞋的,半月前不过是我庄上一个泥腿子,想不到没几天就混到禁军里了,我看天天报纸上吹的这无敌王师也不过如此。”
“不过一群骤而得志的暴民而已。朝廷前些年与贼合流,你看现在,和闯献二贼的行径有甚区别,”这人压低声音,“要不是满汉有别,我看北边尊儒重教,反而更有王者气象。”
“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你看看这劳什子新学,都是些什么东西,现在这些学生,张口闭口就是算数、物理这些歪门邪道,还有黄宗羲这个假儒搞什么四民平等,我华夏自古士人治国,这种妖言竟然能大行其道。我看南边的汉,恐怕还不如北边的满。”
“什么华夷之辨,我看笃行名教的不是华人胜似华人,祸害名教的虽非夷人恶甚夷人!”
“嘘,慎言,那些黑皮可厉害得很,”这人戴着顶瓜皮帽,小声提醒,假装不经意问道,“你可看真了,好歹也是禁军,怎么可能半月就出来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