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入梦(2)

灵昭最近五百年都卧在古稀泉中的长生花上,因那处恰巧在谷底,夜里是望不见月亮的。

灵昭似乎被说服了,又说:“我却是没想到,居然当真过了五百年了……”

雁寒没说话,她的模样像是有些感慨,又继续说:“五百年,够一个凡人入几次轮回,够一个灵物修成仙身,够我们一族的孩子从生到死——还有厚慈,我看他脸上的褶子也比原来多出许多了,想是他太爱操心的缘故。”她老神在在地说完,又侧过头去看雁寒,打量了一阵道:“这么一说,你怎么还是油头粉面的?怎么不见老呢?”

雁寒觉得这些年来与灵昭处得久了,他的脾气果然被磨砺得好了许多,听到“油头粉面”这样的词,竟然也能做到不动怒,只是青筋跳了跳。可他照旧是接不上话来的。

灵昭却自顾自地笑起来,道:“你瞧,五百年嘛,对有些人来说很长,对有些人来说又很短,有些事情会变,有些事情又不会变——雁寒,你没变,可我变了。”

雁寒的表情有些怔愣,灵昭眼角瞥见了,只觉得得意,她想她大概快成为一个哲学家了,竟然能说出如此玄而又玄的话,的确是长进了。

于是她继续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想说,荒芜尊座居然亲自跑到咱们这里来找我,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猫腻,你是想劝我不要搅进这个事情吧?你是不是还觉得,荒芜尊座用灵力倒行逆施恢复了我的腿,这件事不符合道法自然,论理荒芜尊座是断不会做的,因此事情越发不简单了?”

她这一番抢白,雁寒就实在无话可说了,他不知道她何时变得这样能言善辩了,而且还如此晓事,简直宛如一朵解语花。

灵昭呵呵笑了两声,对雁寒道:“唉,你如今也七千多岁了吧,这七千多年,有没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呢?”

雁寒一边诧异于话题的转换竟这样快,一边心道,老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化生时晚了你两百来年落地,以至于现在活成了一个老妈子,嘴上却很郑重地回答道:“要说小悔,大概有那么几桩事,要说大悔,倒是不曾有过。”

灵昭点点头,道:“我原本也是这样的,但是今天晚上我用自己的腿爬到这碧落峰上看月亮,瞧见月亮这样亮,于是就有了一个大悔,你可知道是什么么?”

雁寒咳嗽一声,说:“是什么?”

灵昭把膝盖抱得更紧了一些,把两只手拢起来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道:“我后悔,我荒废了这五百年。”

她说“荒废”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有种昭然的惆怅,说完以后看了雁寒一眼,眼神里有些闪烁。

雁寒不知道今夜是怎么了,大约小酒是不能随便喝的,一喝就要上头,一上头人就容易冲动,譬如此刻,雁寒这千八百年没有波动的心底狠狠波动了一下,眼眶也狠狠热了一下。

他想灵昭这五百年来的作为,的确是称得上“荒废”两个字了,因她这些年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仿佛活着只是为了等死,而对于他们这些短寿的灵物来说,寿数是顶重要的,浪费它就成了罪过。他不知道她五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劝解就无从谈起,只能看她一日消沉似一日,再不像以前那样活泼,虽则他以往是不大喜欢她跳脱的性子的,但这些年来他又觉得,女孩子嘛,还是活泼一些好。

今夜灵昭的煽情攻势并没有减弱的趋势,只听她继续道:“五百年前你把我救起来,睁开眼的那一刻,老实说我心里是怪罪你的。我那时候犯浑,竟一心觉得,活着并非什么趣事,死了也无甚可惜,我活了七千岁了,早就活够了。可你还记得元宝那孩子吗?就是那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孩子,我从前顶喜欢他,我印象里他还那样小,前几天却得知,早四百年前他就死了,还没活过两百岁。”

雁寒叹一口气:“于我们一族来讲,是常事,他也不算特别短寿。”

“是啊,我自然知道,”灵昭点点头,看上去很乖巧,又很伤情,“我又想,大家都差不多是两三百年的寿数罢了,唯独我们两个活得长久,这该是很大的造化了吧,可我这五百年却荒废掉了——五百年呀,够元宝活上三辈子了。”

雁寒觉得喉咙发堵,不晓得该怎样劝她了。

但灵昭这人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很多事不需要别人开解,她自己就能想得开。果然她又振奋起来了,道:“所以我想,我要是能活着,必定就要高高兴兴的,不能再像这五百年一般不像样,你说对吗?”

雁寒有些发晕,道:“……嗯,自然是对的。”

灵昭听了他的肯定好像高兴起来了,那时月光和雪光都映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漂亮得不像话。但她紧接着又严肃起来,那是雁寒很少见到的她严肃的模样,看上去有种特别的刚硬。

她说:“荒芜尊座与我约定了一件事,我若办到,他就会让我这双腿永远像现在这样,如此我就又能跳长生世,能自己养活自己,不需要那些孩子们再辛苦地来供养我了。我想大概就这几天,我就要去中洲了——我晓得你会叫我不要做,但我是一定会去做。倒不单是为了保住这双腿,雁寒,我要去了结五百年前的那件事,等结束之后,我便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好么?”

那时候灵昭想,招魂这件事么,于旁人来说是天方夜谭,于他们一族而言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说难办倒也的确不好办,灵昭琢磨着,大约也就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就能办妥当,由此便能与前尘往事彻底了断,再不会为过往伤情。但那个时候灵昭并不晓得,这世间的因缘际会是最难参详的,并非她能够预料,此去之后诸多变数,远非一月可以了结。

雁寒那时候很想说“不好”,也很想说,五百年前发生的事怎么竟会跟荒芜尊座扯上干系,还想说,你现在就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我勉为其难帮你参谋参谋,不好么?

但谁让他今天喝了小酒脑子不清醒呢,他就像个愣头青一样木木地点了点头,还掷地有声地说了个“好”字,事后才在心中琢磨道:他今天怎么似乎谈话不成反被谈话呢?难道这就是没能想出一个开场白的下场么?

作者有话要说:论开场白的重要性[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