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蝇

他一怔,是她。而后缓缓回转身子见礼,见她身边没有随侍的宫人,奇道:“良人何故独自在此?”

“陛下要与江公子泛舟,命我先行回宫,不料途间听有悠悠曲笛,便撇下她们顺着笛音寻到这来了。”她甜甜一笑,深秋之中绽放明艳春花,“吹得真好。”

“雕虫小技,良人谬赞了。”他稍稍后退两步,拱手垂眸,见她裙摆下隐隐露出鞋履,问道:“良人的脚伤可好了?”

“好多了,如今都可行走。”她在他面前赚了一圈,头纱上的银铃子清脆作响,灵动可爱,“还未曾好好谢过侍中救命之恩。”

“此乃臣的职责,良人不必挂心。”

“你们汉人有言,无言不雠,无德不报(2)。你既救我性命,我自当知恩图报。”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型锦袋,袋子上是精美的信期绣,她笑道:“这个是我跟宫人学做的,做的不好。见你的笛子并无锦袋装着,便做了这个。”

杜忠见袋上纹饰中的长尾小鸟似燕,而燕为定期南迁北归的候鸟,寓意“忠可以写意,信可以期远”,他心中一震,抬眼愣愣望着丽姬。

“你可是嫌丑?”丽姬目中流转的光芒慢慢黯然。

杜忠似做了好大的决定,终接过锦袋,上还存有她身上的体温,将笛子放入其中,悬挂于腰间,他道:“谢良人赏赐。”

丽姬喜笑颜开,欲与杜忠辞别,只是她脸上的笑容忽而僵住,“陛下。”

杜忠听得“陛下”二字只觉耳中轰鸣,他艰难转身,只见赵郢与江扬立在不远处,赵郢神色阴郁,江扬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来人,送良人回宫。”赵郢语中似蕴含了无尽怒气,只都压抑着,维持天子的端庄。

丽姬面色苍白,不敢多看一眼,福身后便由四位宫人陪侍着离开。她重新系上面纱,遮住嘴角隐隐约约的笑意。

“这是什么?”赵郢望着他腰间的锦袋,口气冷淡道。

杜忠解下锦袋,躬身双手奉呈道:“回陛下,此乃裹箫笛的锦袋。”他的鬓角沁出细汗,秋高气爽中只觉浑身冰凉。

“陛下,这信期绣很是精致呢。”江扬笑道,“这燕子纹饰飞扬连绵的,佩于侍中腰间,可见风采。”他上挑细长的眼睛此时流露着玩味的笑意,在杜忠看来,这是狐狸准备捕食的神情。

“忠可以写意,信可以期远吗?”赵郢凉凉一笑道,不论你我分离多远,总有信期来归,“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杜忠抬眼对上赵郢的眼睛,他眼中有深深的湖水,要将杜忠吸进湖底溺死一般,“臣无话可说。”他缓缓摘下自己的侍中冠放置于地,隔住了那回纹不绝的玄色御履。

“滚!”赵郢一脚踢开那侍中冠,冠子几番滚动便“扑通”一声滚落曲池,扬起一圈一圈涟漪,荡漾开去。

“愿陛下长乐无极。”杜忠稽首行礼,对这位侍奉陪伴十年的君王深深一拜,而后直身站立,青色的直裾禅衣依然庄重大气,衬得他芝兰玉树,端庄挺拔。赵郢背过身去,袖间拳头紧握,微微颤抖。那些幼年无忧玩乐的光景,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重现,他只觉眼瞳刺痛干涩,忙合眸闭睫,再不愿多看这世间一眼。

杜忠手中紧紧捏着装有笛管的锦袋,转身一步一步离开这深深的未央宫阙。他眼中的世间一片朦胧,一滴一滴滚落沾湿了他的青衫衣襟。

十五岁的侍中,十四岁的陛下,十年君臣知己情谊,一朝毁丧。

注:

(1)《青蝇》:《小雅青蝇》是一首劝戒当政者做恺悌君子别听信谗言的政治抒情诗。译文:苍蝇乱飞声嗡嗡,飞上篱笆把身停。平和快乐的君子,不要把那谗言听。苍蝇乱飞声嗡嗡,飞上酸枣树上停。谗人无德又无行,扰乱四方不太平。苍蝇乱飞声嗡嗡,飞上榛树枝上停。谗人无德又无行,离间我俩的感情。

(2)无言不雠,无德不报:《诗经》里面叙述朋友的一句,意思是所有的话语都有回音,所有的恩德都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