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一呵,语气上扬:“我倒是好奇,你为何认定我是匈奴?”
压迫性地声响激地羊献容攥紧泛白的指尖,她故作淡然,缓缓说道:“兄台穿着长儒衫子,洛京腔调比我还要标准,已然是实实在在的汉人。但你身上的味道却不是晋人的味道,一个人的乡音能改,穿着能改,可他身上故乡的烙印却难以更改。更何况,中原人哪有您这样的长相?”
“就凭这些未免牵强,汉人之外分有五胡,何以见得我定是匈奴?”
羊献容低眉浅笑,一朵芙蕖温在唇边,她从袖中掏出一方绣有梅花的绯色丝绢,细细擦拭着两把利器上的污渍。随后,不紧不慢地把刀背上的小字亮在他的面前:“我又不是傻子,这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呢。”
“你懂匈奴文?”
羊献容迎着对方深深地带着探寻的目光,古灵精怪地笑笑:“略知一二,只能分辨出是哪里的文字,要说读懂,我权当鬼画符。”
静了一会儿,黑衣郎君摇头笑出了声。羊献容诚惶诚恐地望着他圆鼓鼓的后脑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了错话,惹了这个煞阎王。
他引着一个火把走开,声色温和许多:“走吧。”
“去哪?”
“不想着回家还要在这过夜不成?”
“哦”
“出门不带侍婢,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
她素日里极少出门,如今竟与一陌生郎君结伴而行,羊献容深觉不可思议。眼前的背影高大俊拔,稳若连绵岱山,她在林间行走,却不再觉得恐惧。
她不禁喃喃:“兄台,是不是上了年岁的郎君对年纪轻轻的小娘都比较和善?”
看着前面的男子没由来的踉跄一步,羊献容双颊像染了粉脂那般樱红,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兄台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老,我只是想夸你人善而已。”
黑衣男子嗤笑一声:“看你的样子顶多二八年华,我应大你七岁有余,你这样说倒也不为过。”旋即,他又笑开了:“你方才还持短刃相斥与我,怎个又觉得我是好人了。”
羊献容咬了咬惨白的下唇,食指捏着帕子,嘴角轻轻一弯:“至于你是否纯良,我就姑且不提了,还是先回答你方才的疑问吧。”
风轻轻吹动她绾地有些松动的发髻,青丝拂面,衬着她的肌肤越发白皙,她沉了脸庞,有些苦涩地笑着:“我和家人千里迢迢来到洛京是因为我要出嫁了。”
泥泞的小路上杂草丛生,时不时有不怕冷的小兽上下窜去。郎君愣了愣,心尖随着鼠类的“吱吱”声剧烈颤动。
他侧着脸颊,神色不太和缓:“嫁娶姻缘是女子最重之事,你倒是个好性子,不拘在府中待嫁,倒野到这里来了。”
见小丫头不动声色,他微微蹙眉,忽而一笑:“怎的?不会是对夫君不满,逃婚来了吧。”
笑声热烈清脆,夹着用力过猛后的咳喘,无奈而又讽刺。郎君错愕抬眸,正巧对上她那双含着泪珠儿的眼睛。
羊献容眼睑微颤,声色喑哑:“兄台,你果真独特。生了十五年,没几个人明了我想要什么。”
“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他的女儿比兄台都要年长。”
“半年前,我还天天捧着话本子,想着何时何日能遇见我的良人,就像书上说的那般,一生一世倒也足矣。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我不甘心,却也抵不住天意。”说罢,羊献容神神秘秘地近乎有些着魔地抓住他宽大的衣袖,笑着流泪:“其实,我是怕死啊!怕我死后,殃及池鱼,族人怨恨,魂魄不得安宁!”
他看着这个稚嫩的孩子发疯发癫近乎厥过去,不由得使出劲力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见她吃痛地微微蹙眉,他近乎狂躁地疾声说道:“世人皆怕死,成大事者并不是视生死存亡为无物,而是去抢夺、去博弈让自己避免最坏的结果。”
他顿了顿:“痛?这说明你现在还活着。我只用了五成的劲儿,要想杀了你易如反掌。我对你哪里是好,只是觉得你这丫头有些胆识和气度,能屈能伸罢了。你若现在便畏畏缩缩,心惊胆战,嫁过去不出一年你便暴毙而亡。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你再遭受一年的苦楚!”
“你不会。”羊献容咬着贝齿,双目定定。
“我不会?”玄衣郎君一把放开掌中的小娘,笑意冷冷:“那我也回答你方才的问题,六年前我到洛京确实是来游历的,只是我被晋人下了通缉令,逃到了高句丽,直到大赦我才匆匆回来。”
“你猜,我为什么被朝廷布下了天罗地网?”
狭长的眼睛里发出嗜血的光,羊献容欲躲闪,他便捏住她尖尖的下巴,逼迫她盯着自己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我杀了人。”
“我这半辈子杀的人比你绣的花还多。所以,我从不是良善之辈,带你出去只是觉得你有意思罢了。小丫头,你还是太过稚嫩,记住,不要轻信任何人。”
“所以我不该相信你?”
“你自己非要说的,我也奈何不了。”
美人瞪着浑圆的凤目,泪珠欲坠,黑衣郎君扭过头,将大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叹道:“好了,现在谁都看不见了,哭吧。”
小丫头怔了怔,随即,玄衣郎君的指尖一片温热,就像第一次杀人时掌心布满的虚汗,恐惧而又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