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侍从竟通报说“金吾殿”畠山高政到了。
平手汎秀连忙唤人请进来,自己起身相迎,礼仪备至。
人家可不仅仅是纪伊国的退休老领导,名义上还是正四位上的朝廷高官呢!而且又成为夜叉丸的养父,所以特意请到军中来,加强此次讨伐行动的权威性。
这份地位,必须给予尊崇。
畠山高政面沉如水,缓缓入内,勉强轻笑了一下,回礼道:“劳烦刑部大人照料我这个无用之人了。听说攻城已经得胜,老朽念及往日与土桥守重的恩义,便来送这孩子一程吧。”
话音平平淡淡,听起来却有一股阻挡不住的凄然之色。
仿佛畠山高政已经预料到土桥守重的结局会很不妙。
平手汎秀一时为其气魄所慑,竟不知如何作答。
本已准备妥当的腹稿和情绪也散落了小半。
畠山高政这人可不是空有出身的纨绔二代,他年轻时一度控制了畿内三国近百万石领地,拥兵四五万人,与三好长庆争锋多年互有胜负,十载之后方才落败。
惊涛骇浪中磨砺出来的气质,实非常人可比。
与这种人交谈,打太多花腔反倒显得拙劣可笑。平手汎秀微微欠身,礼貌而又直白地对畠山高政说:“看在各位的面子上,只要不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就尽量宽大了。”
字句的意思,对方想必是一听就懂了。
话音落地,堀尾吉晴汗流浃背地走进来,通报说岩成友通已经将今日战况清点完毕,携首功之臣冈吉正前来觐见。
“赶紧进来!”平手汎秀立即做出指示,同时上前两步,拉起堀尾吉晴的胳膊,急问到:“土桥守重的家人如何了?”
“回……回禀……回禀主公……”堀尾吉晴急喘着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话。弯下腰深呼吸了两下,才缓过来,回答说:“依照冈吉正殿所述,土桥一门负隅顽抗,包括幼童和女眷都不愿放下武器,战场上刀剑无眼,只能尽数消灭了!”
好一个“战场上刀剑无眼”,跟平手汎秀刚才的说法正好一致。
真言宗的和尚闻言一惊,目瞪口呆,手中捏着的佛珠掉落于地,都不知道去捡。
一向宗的僧人怒哼了一声,双拳紧握,被平手汎秀扫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唯有畠山高政脸上没有一丝讶色,只是伸手摸了一下胸口的十字架,念了几句在场人全都听不懂的异教祷词。
平手汎秀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慨然感叹道:“原以为都是杂贺党,让冈吉正主攻,便最有可能保住土桥氏的血脉,没想到竟适得其反……此乃我的过失啊!”
“武田继侵入远江后,复又在东三河、东美浓边境活动,织田、德川上下哗然,陈兵以待,军心不安。”
“因无力派兵之由,织田家将遣美浓竹中重治为使,处理南近江争端,并已获得幕府认同。柴田殿、佐久间殿、泷川殿、中川殿、坂井殿皆称愿意接受调解。”
“风闻浅井、松永等人都有意插手,为织田家严词拒绝,亦不受幕府支持。”
南近江诸位织田旧将们,明枪暗箭地乱了大半个月,居然弄出这么个结果来。
平手汎秀看着送过来的最新情报,陷入沉思。
武田西进的事情,本在预料当中,不过这个时机也太巧了,正好牵扯住了织田、德川的精力,再加之浅井新败于备前,其他势力话语权不足,南近江的变乱一时似乎无人能解。
这种情况之下,人脉深厚又具备高超政治手腕的竹中重治,确实是很可能成为各方面可以接受的人选。
织田信忠急于要平定后方,以整顿尾美核心力量,应对武田潜在的进攻,宁愿损失一些边缘外围利益;畿内诸将本就没有长远诉求,只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和权力而已,之所以举兵就是因为色厉内荏心怀恐惧。
此刻倘若能有大家都信得过的第三方做出巧妙的斡旋处理,也不是没可能化解干戈,平定乱局。
而站在足利义昭的角度,如果竹中重治当真有如此本事,很可能会直接给个名分,让他代替柴田执掌南近江。
这就等于是,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进一步削弱织田家的向心力,有利于幕府重建声威。
“还真是有点意思……”
按照平手汎秀的思路,南近江的事情背后,肯定是有幕后黑手策动的。按说变乱已经发生,该算是阴谋顺利施展,但竹中重治的出现,很可能导致后续剧情朝着谁都意料不到的方向延伸。
现在就不能简单地用成功和失败来判断了。
那个“幕后黑手”本人,估计也是瞠目结舌,无法全面估算得失。
前提是这事不是竹中自己一力设计的——这应该没什么悬念,他要有这实力,还玩啥隐居数年积蓄人望的鬼把戏呢?
最让人怀疑的,还是武田信玄和黑田孝高。
关键线索人物佐久间信盛,也绝不是一个甘心当棋子的老实人,就算被收买,也很有可能临时不按剧本演。
松永久秀看似年老昏聩,不堪理事,焉知不是故作姿态呢?
伊势北畠、越前朝仓,乃至京都的足利义昭从利害关系上,也都有动机在织田领地上制造不良反应。
美浓三人众或许也有不可告人之处……从这个角度讲,竹中重治还真不一定是无辜的。
总而言之,除了死掉的中川兄弟,险些被杀的坂井政尚,权力受损的柴田胜家,躺着中枪的泷川一益,威望下跌的织田信忠,这几个“受害者”之外,其他的人好像都有可能是暗中的参与者。
归根到底,现在的政权既不足以让人畏惧,也无法予人获取恩赏的期待,只是靠着不同势力间的动态平衡来维持表面和平,野心家活动的空间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