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在招降吗?”筱原长房这下子是真的吃惊了,甚至在蒲团上端坐不住,猛然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如若是别的人,我定然要嘲笑对方妄自尊大,不自量力的……但平手刑部的勋绩人尽皆知……是真的有信心能驾驭得了吗?这……这真是……我现在开始真正相信,此人的器量的确是不逊于聚光院当年了!”
“那么,您的回答呢?”岩成友通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关键性问题。不过他的神情十分平淡,就像是个敷衍差事的积年胥吏似的,完全没有一点期待任务成功的样子。
“呵呵,呵呵……有趣,有趣……”筱原长房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动摇,花了点时间静下心,然后轻舒了一口气,方才开口。只是他并不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抬头望着天空说到:“阿波守(三好长治)远非英主,此事我再清楚不过。面临着如此强大的对手,三年之内胜瑞城就可能会易主吧。而且说不定会是家臣们主动赶走了阿波守,迎接新君,平手刑部根本不需要违背‘饶恕三好家’的承诺……我也没多少年好活的了,实在不愿意有生之年看到那样的事情!更不愿意成为四国新主人的帮手。”
“唉……”岩成友通轻叹了一下,脸上露出果不其然和如释重负二者交杂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到:“那您的家人呢?不为他们考虑一下吗?”
话音落地,对面的筱原长房不答反笑:“哈哈,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主税殿(岩成友通官途名),您之所以降伏,似乎就是因为家眷失陷军中,被织田家所获取吧?其中还包括了唯一的子嗣,为了家门延续,改换门庭,也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闻言岩成友通的情绪立即复杂起来,闭上眼睛摇头叹道:“皆已过往,何必细说?现在犬子在淡路岛州本城做侍童,对他的主人平手言千代丸殿下,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所谓的言千代丸殿下,就是与本愿寺定下姻亲的嫡长子吗?那令郎可是潜邸之臣,推心置腹的关系了,可喜可贺。”筱原长房调侃道,“还好我的继室亦是出自一向宗,次子三子均是其所出,也就身怀了莲如上人遗留下来的血脉,看在这份情面上,本愿寺定会保其母子三人的周全,将来无论是留在石山当藩士,还是作为外戚出仕平手家,想必也足以得到荣华富贵。至于我本人……除了一柄切腹的短刃之外,别无所求。”
“您家长子大和殿(筱原长重受领名),就不加考虑了吗?”岩成友通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对此筱原长房自豪地笑了笑:“这个长子,心性与其父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刚烈,就算我肯向平手家称臣,他也断然是不肯答应的!就请也给他一杯鸩酒吧!”
岩成友通无言以对,复又沉默着观察良久,觉得面前这人心志坚定,非言语所能打动,于是不再劝说,只留下一句“今日之事,会悉数向平手刑部禀报。日后您的次子与三子,我若有些余力,定要襄助一二”,便告辞离去了。
三两步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想起筱原长房的喃喃自语。
“初见妙国院大人(三好义贤),是三十七年前了。我自幼弓马刀枪尽皆不通,诗文连歌亦无所长,擅长的只有旁人所轻视的算术,总被同僚说是除了家门一无是处。妙国院大人小我五岁,彼时尚未元服,却屡次安慰我说,武艺只是兵卒立身之道,辞藻更是华而不实之物,通晓算术却是难得的本领……”
岩成友通听得心下一紧,不由得想起聚光院(三好长庆)把自己从一介浪人提拔为半国代官的知遇之恩,顷刻间泪流满面。
但他的脚步却突然加快了许多,转瞬便再也听不到身后的话了。
元龟三年(1570年)的八月中旬,西国岛上东边连续下了几场大暴雨,天气忽然就急转变凉,瞬间让人有了几分秋高气爽的感受。
在此同时,吉野川的水位也不免连连上涨,威胁到乡野各处的河堤。偏偏战事未消,武士老爷一心只盯着前线的情况,无暇顾及政务,小民们除了求神拜佛,祈祷家乡的土地不要遭灾之外,毫无办法。
不过这一切,都跟已被拘禁的人没什么干系了。
经过了最初两天的愤恨、不甘与绝望之后,筱原长房渐渐接受现实,放弃挣扎,在天气转凉的好时节睡了几个安稳觉。
这是好些年没有过的难得体验了。
诗人只道是春眠不觉晓,其实初秋也很容易犯困的。
丝竹乱耳,案牍劳形的事情都远去了,只剩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需要为任何人承担责任,闲极无聊静极思动了,便在小院落里随意走走,看看风景,听听雨声,捡几片叶子拿捏赏玩,不亦乐乎?
毕竟是年老体衰的人了,如此往复数日,渐渐意志减退,精神恍惚,昔日诸般种种,回忆起来似乎都已成南柯一梦,过往云烟……
直到一个老熟人来拜访,才让人不得不从梦中醒过来。
“是主税吗?”斜倚着柱子发呆的筱原长房下意识叫出岩成友通的官途名,接着立即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改口讥讽道:“应该说是平手家的岩成大人了,如今另觅高枝,不知是否有了更显赫的名号?还请不吝告知!”
瞬息之内,看破红尘的假象消失了,面前依然是那个刚直独断,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年武士,阿波三好的笔头家老,忠奸难分的争议人物。
面对这个羞辱性的冒犯,岩成友通毫无恼怒之意,只是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全然未放在心上,径直说起正事:“既然鄙人出现了此处,那么现在的局势,右京殿(筱原长房官途名)理所当然应该想象得到,也就不多解释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筱原长房摇摇头闭上双目,苦涩地笑了一笑:“呵呵,真以为交出我这个罪魁祸首,阿波守(三好长治)便可安居了吗?”
语调之中,满是怀疑和鄙夷的意思。
岩成友通不置可否,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无论如何,平手刑部已经做出了应允。至于他老人家的信誉如何……随便在畿内找人问一问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