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话,涉及到了一桩尴尬的旧事。
几年前丹波的波多野家拿出一个幼童,说是上代公方足利义辉的幼弟,并献给信长以示恭敬。结果信长也对此作了认可并把那幼童送到美浓的寺庙保护起来。
当年的无心之举,现在想起来却可能成为致命麻烦。
正好信长重伤,而年仅十三岁的织田信忠未必能完全控制住美浓。倘若美浓三人众真要投靠朝仓的话,就一定会拿住那个足利家的幼童作为见面礼。
“公方大人明鉴。”平手汎秀抬起头,与义昭的眼神正面交汇在一起。
“话已至此,便不用再说下去了。”足利义昭皱着眉挥了挥手,“若你所言不虚,我等当然要同舟共济,但问题是,如何取信呢?”
平手汎秀反问:“不知您的心意如何呢?”
“这个问题需要由你来回答。”足利义昭避开了目光,向斜下方的角落望去,右手不自觉抓住衣摆。
这个要求显得有点无礼,但可以理解。
怎么看织田家现在都是危险更大的一方,否则就不必跑过来了。
所谓的“如何取信”,也就是在问,织田家能拿出什么条件来。
“让织田弹正担任幕府的管领,并将居城移到京都附近,如何?”平手汎秀没有去试探,径直提出了自己苦思良久的方案。
此举无异于公示天下足利与织田仍是一体,却又把足利明显置于织田之上。信长居城移到京都附近,也就等于让幕府有名分参与织田家的内务。
足利义昭眼前一亮,微微颔首,但思酌了一会儿,又闭目摇头,说到:“京都附近究竟是多近呢?用词未免过于含混,若是织田弹正与其嫡子共同居住在二条城,与幕臣们一同奉公,我必不吝于管领之位。”
他这一开口,便要求织田信忠也加进来。
而且“居住在二条城”,“与幕臣们一同奉公”,言下之意就是被幕府监视控制起来。
这就不只是参与织田内政,而是要彻底夺取织田家的实权。
对此平手汎秀果断拒绝:“鄙人或许可以说服织田弹正本人,来到二条城接受管领之位……但前提是,先将家督之位传递给刚元服不久的左近将监大人(即织田信忠目前的官位)。”
足利义昭依旧看着评定间的角落并攥紧衣摆,摇了摇头:“仅止于此,诚意还不足够吧。”
提出这个折衷方案,已经没十足信心说服织田家接受了,但义昭仍不满意,这可如何是好?
平手汎秀重重叹了一声,沉如止水的脸上终于开始展露出负面的情绪。
原本看着交涉过程顺利,还以为压箱底的那个会伤到感情的一句话不用说出来了。
可惜啊,过于乐观了。
“外臣平手汎秀,见过公方大人。”
“请进。”
平手汎秀保持着沉着镇定的面孔,按照正常的礼节一一施行。
对面也是一样。
以前每次私下见到之时,足利义昭总是一副求才若渴,礼贤下士的样子,表现出令幕臣们歆羡嫉恨的亲切态度。
今天情况显然不太一样。
织田家已经陷入了危机,所以足利义昭的腰杆子便硬了起来。
但幕府也仍有隐忧,谈不上稳操胜券,所以足利义昭也不会闭门谢客的。
“多谢公方大人拔冗接见。”
平手汎秀在门口跪拜了一下,站起身来,微微理了一下衣服,缓缓走入御所二之丸的评定间。
征夷大将军本人自然坐在主位。
左右也是些熟人,三渊藤英、一色藤长、蜷川亲长,真木岛昭光……都是幕府的谱代忠臣们,无不是以敌对、嘲弄和幸灾乐祸的眼神看过来。
甚至可以看到某些人的嘴唇,无声地在说讥讽的话。
现在看来,确实是他们这些反织田的“鹰派”人物占了上风。
然而平手汎秀只当是嗡嗡叫唤的虫豸蚊蝇罢了。徒然依靠祖辈,却认不清时局的酒囊饭袋,根本就无法影响足利义昭的想法。平日给几分面子,算是顺手为之,惠而不费,到了关键时刻还理他作甚?
这群人唯一的价值,无非是家门渊源深厚,已经融入室町幕府的历史。他们只需要坐在这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就能提供很多的合法性与正统性。
眼前的这位现任将军,也不过是因为实在乏人,才不得不启用他们罢了。
重要的决策,仍是乾刚独断的。
足利义昭抿着嘴,皱着眉,眼神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他当然能猜出对方的大致来意,所以不愿意先开口暴露心态。
可谁知道,从评定间的门口到御座,不过十余步的路程,平手汎秀走得比蜗牛还要慢几倍。他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脖子以下却又紧绷着身体,每一个抬腿的动作都做得煞有介事,如临大敌。
如果真的是普通的来使,这倒是符合礼仪的,但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今天会面的目的,纷纷觉得面前这家伙装模作样,可恶至极。
可惜他们并未掌握“装逼遭雷劈”之类的高阶词汇来抒发此时的心情。
御座上的足利义昭看得心急火燎,实在按捺不住,还没等平手汎秀走到跟前,便忍不住开口质问到:“看平手中务这幅举重若轻的样子,关于织田弹正已经遇难的谣言,想必定然是虚假捏造了。”
话已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
而平手汎秀顿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复归平静,先摇摇头又点点头,回答到:“织田弹正确实遭逢变故,虽然有幸未被刺客得逞,但已经身受重伤,无法理事了。”